经过近两个月的调研和集体讨论,倪元璐终于把至公党的自白书交了上去,这份自白书总共有五万多字,分别从政治主张、军事主张、税收政策、人才选拔、流民安置、文化发展、河道治理、历法改革、国际关系九个方面进行了论述。每一项论述都有详尽理论支撑、有真实的论据佐证,和东林党的亲贤远佞、君贤臣节的自白书相比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崇祯拿着厚厚的一沓文字读了整整一天,又拿出朱笔在不解的地方做了批示,第二天竟然破天荒地停了早朝,只单独把倪元璐、刘慧明和张国维传进内宫问话。
崇祯端坐在御案前,面前摆着四份自白书,从右往左按厚度排列,至公党的自白书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崇祯指着其他三份对道,“陈演、蒋德璟、魏藻德三人的自荐书都在此,你们先看看吧。”
刘慧明三人一人拿着一本没多久就看完了,之后又相互交换各自翻看,三人的自白书大同小异都是孔孟礼教下的治国之策,和他们平时上的奏疏没什么两样,都是空话套话,没多少落地的政策。
刘慧明瞄了几眼就没有往下看的欲望了,而倪元璐和张国维却眉头紧锁,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般。
刘慧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二人却碍于皇帝在场不好当场提醒,只得装聋作哑。
刘慧明看了看崇祯,见崇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自我解嘲道,“陛下恕罪,臣实在不明白其中关窍。”
崇祯看着倪元璐,道,“倪爱卿与刘先生解释一二吧。”
倪元璐指了指面前的四份自荐书,郑重地道,“刘学士没发现咱们这份自荐书和这三份差距太大吗,简直就像鹤立鸡群?”
“是啊!”刘慧明点点头,“咱们前后忙碌了两个多月,为了这个自荐书前后动员了几百人,比他们好不是应该的吗?”
张国维摇头不已,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刘慧明,良久才叹气道,“德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刘慧明这才恍然大悟,“合着他们合起火来给我们挖坑呢?”
现代的文化界对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有过总结,大体是汉唐的读书人可敬,宋朝的读书人可爱,明朝的读书人可怕,明朝的读书人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的政治斗争水平,实在是太高超了。
刘慧明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他们的可怕,不禁恼怒道,“这帮人不做正事就知道整人,实在是太可恨了。”
崇祯见刘慧明像个官场初哥一样不由得笑道,“连朕都看出来了,先生竟然现在才知道,唉!”
刘慧明已经乱了阵脚,索性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倪元璐和张国维面露难色,崇祯却呵呵一笑,“朕让他们回去重新写,写到朕满意为止。先生大可放心地去山西,有朕在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的。”
倪元璐和张国维奏对完后,崇祯又留下刘慧明继续奏对,里面还有很多知识点他要单独和他谈。
崇祯翻到历法部分,问道,“想不到先生对历法也这么精通,为了新历之事朕可真是揪心不已。”
大明的历法又是一段公案,这个案子绵延明清两朝,直到康熙年间才彻底了结。
大明现在用的历法叫《大统历》,其实就是元朝钦天监鉴证郭守敬主持编写的《授时历》。《授时历》虽然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历法,但是经过三百多年的演变很多东西已经不准确了,急需修正。
然而太祖朱重八同志是造反得的天下,他深知天象的重要性,因此他一得了天下就下令禁止民间人士研究天象和历法,只有世袭钦天监的人才有资格观天象,研究历法。照此逻辑,《人民的名义》里那个不作为的区长孙连成脑袋不知道掉了几百次了。
老朱的奇葩政策导致了中国天文学研究的极大退步,纵观整个明朝,钦天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修修补补,对天文的研究再无进展。到了崇祯朝,现行的历法已经漏洞百出了不仅预测不准,连日期都经常出错,给农业生产带来了极大的混乱。
崇祯忍无可忍之下,终于下定决心对历法来一次大修。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大明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修历了,早已没有相关的专业人才了。好在出了个徐光启,徐光启又结识了不少西洋人士,因为大明没有专业人才,西方恰好又迎来了天文学人才井喷的现象,崇祯没有办法只得让徐光启带着一帮洋人主持修历工作。
老徐接到任务之后就卷起袖子大干起来,他先从翻译西洋大神第谷、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等人的著作开始入手,这一干就直接干到他油尽灯枯。老徐死后,副手李天经又接着干了一年多,直到崇祯七年才最终编纂成册并命名为《崇祯历书》。
搞笑的是,花了这么大的精力编写的《崇祯历书》却被束之高阁了,由于保守派的反对,《崇祯历书》从未编写成历书颁行全国。这十年来,关于新历和旧历爆发了至少八次较量,虽然新历都获得了胜利,但是崇祯就是下不了决心颁行全国。
这也是崇祯的一个性格缺点,有开拓的勇气,却没有决断的魄力,是典型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型的人格。
刘慧明大学的时候第一门专业课是《地球概论》,里面详细介绍了各国历法的演变,大一又是学习最认真的时候,因此他对历法的研究放在这个时代确实算得上是精通了。为了撰写自白书,刘慧明和倪元璐等人又专门到钦天监取经,并结合后世的历法知识才鼓捣出这么个历法出来。
崇祯摩挲着历书,指着那个一个长长的大事记,道,“以夫子的出生年为元年,秦统六国为孔元331年,大明立国为孔元1918年,今年为崇祯十六年,就是孔元2193年,有趣有趣。”
末了,又问道,“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
刘慧明点点头,笑道,“西洋历是以耶稣基督诞生那年为公元元年,这种计算方法可以很直观地算出各个大事件之间时间距离,比如东汉灭亡是公元220年,离现在是1423年,不用去推算过了多少个甲子就可以算出来。”
崇祯颔首不已,刘慧明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历法也是一种文化,大明现在就完善历法,不仅可以避免三百年后全面倒向西历的尴尬,甚至可以反向输出文化。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崇祯却放弃了这个想法,刘慧明不解地问,“这个法子很好啊,为何不能用?”
崇祯叹道,“此法虽好,却也不见得比现行的法子更好,徒增口舌之争尔。”
刘慧明有些无语,崇祯竟然这么怕文官,他到底是害怕了,还是厌烦了?
刘慧明想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减轻阻力,让朝臣们主动通过。”
“说来听听。”
刘慧明道,“还有一种纪年法,相传黄帝轩辕氏继位那年是干支纪年的开始,换算成西元的话就是西元前2697年,咱们也可以以此为纪元,今年就是4340年,这样就有两种方案任他们选择了。”
黄帝纪年是清末民初国学大师刘师培提出来的,虽然比较小众,但确实能扬我国威啊。
很多书友要问,公元前841年才是我国确切纪年的开始,其他的都是传说,其实公元元年也何尝不是扯淡,并没有任何历史根据。
公元纪年是由一个叫狄奥尼西的僧侣在公元525年提出的。就像中国人喜欢9一样,西洋人特别喜欢和7过不去,这个香水哥是个狂热的宗教分子,他预测7年后就是耶稣逝世五百周年,到时候老人家会再次“复活”,因为老人家只活了三十三岁,这样就算出了七年之后是532年,公元纪年就由此而来。
崇祯听完刘慧明的解释,不禁哈哈大笑,道,“如此,则事易矣。”
崇祯又指着道,“把全年分为五个大月和七个小月,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每年总共365天,每四年增加一个大月,当年即为366天,如此真能结束现在历法的乱象吗?此法也是西人使用的历法?”
刘慧明点点头,给他讲了格里高利历,又普及了一下回归年的概念。
崇祯又道,“上朝五天休沐一日,大月最后一周休两日,这不是你在新军里实行的政策吗?休沐日是不是太多了些?”
刘慧明设想的是一周六天,上五天班休息一天,最后一周遇到大月就休两天,如此每月就有固定的五六天时间休息,比前世乱七八糟的周末好多了。
但在这个时代,却未免给人一种懒惰的印象。
刘慧明笑了笑,道,“这只是一个参考意见,决定权在陛下。根据《崇祯历书》也能编写出精确的历法,只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虽然刘慧明说得很隐晦,但崇祯还是听懂了,,为了这个历法真的是纠结不已,这次听刘慧明提起此事,便问道,“先生可有何妙策?”
刘慧明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无非就是舆论造势、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老套路而已。”
这一招在钱钞法上就已经用过了,效果很好。崇祯不满意地道,“为何又用这一招?”
刘慧明笑道,“招不在新,好用就行。臣先在报上造势,等势头起来了陛下再一蹴而就吧。”
崇祯笑着点头同意了。
刘慧明接着道,“把孔子出生年定为元年,是对读书人极大的尊重,臣相信有了这个筹码反对的声音会小一些。”
崇祯眼道,“不错,先前争论的焦点只改与不改,如此一来,就成了夫子和黄帝之争,不论结果如何,新历法终归是要颁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