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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从怵惕恻隐说起

    襄阳围城一解除,寓居夷陵的百姓就陆续返程,刘慧明照例派出军队沿途护送。

    恰在此时,方家却传出了一个惊天消息,号称湖广第一美人的方慧儿不堪连番受辱在青杠岭投水自尽了,管事的只在河边找到了两双绣鞋,其中一双是方小姐的贴身丫鬟惠香的。

    在方家人刻意宣传下,夷陵的百姓对方小姐主仆的义举赞叹不已,一些士子纷纷吟诗作赋赞扬方小姐的玉碎之举。

    而何欢却在此时唱起了反调,他写了一篇长文借着此事把大明的礼教抨击得一无是处,直呼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礼教猛如虎”,“礼教杀人”,并在后面做了一首诗悼念香消玉殒的方小姐。

    文章一发表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文人士子们写了很多文章,在夷陵大街小巷张贴,一些长了脚的文告还跑到了省城,引起了更激烈的反响。

    不仅如此,十三日一早,愤怒的士子们就领着普通百姓纷纷走上街头抗议何欢妖言惑众,控诉《夷陵日报》助纣为虐,纷纷要求关掉报社,甚至让白杆兵滚出夷陵。

    大明最有特色的秀才闹县衙的戏码再次上演了。

    示威人群来到报社门前,却见荷枪实弹的士卒早已恭候多时,他们还在门前拉了一条黄线,地上写着几个大字“敢越此黄线者立毙当场”。百姓们知道白杆兵的厉害,虽然正义很重要,但也没有生命重要,何况对于他们穷苦百姓来说,贞洁远不如填饱肚子重要,他们只是来挣工钱的,可不想往兵哥哥的枪口上撞,因此只在黄线外吼了几嗓子,就牛逼轰轰调头往夷陵州衙而去了。

    上街的百姓往报社而却,新任知州张达中先前还幸灾乐祸,一听说他们到了州衙门前就气得火冒三丈,他一方面恼怒夷陵士子,另一方面对刘慧明也颇有微词,好好的写什么不好,偏要写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害得他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好。

    他搞不懂刘慧明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得去请他来帮忙。

    刘慧明带着何欢、曾孟楠从后门来到州衙,张达中连忙迎进后堂,几人一坐下,张知州就开始抱怨起来。

    他不像荆国光那样骨头软,就算对面坐的是刘慧明也照喷不误。

    刘慧明听完他的抱怨,呵呵笑道,“走,咱们去拜访文大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得个儿大的出来扛着。”

    张达中见刘慧明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尤如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但刘慧明恶名在外,又是锦衣卫百户,他也不敢玩得太过火,只得拿何欢出气,“仙甫,你为何要写这种文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刘慧明抢答道,“张大人,此事怪不得仙甫,是我的意思。”

    张达中愕然,“下官不明白大人的用意。”

    “咱们边走边聊。”刘慧明不想跟他饶舌,这种通过八股文训练的人逻辑思维能力异常强悍,坏的能说成好的,死得能说活,要辩难他可不是对手。

    不多一会儿,四人就到了兵备衙门,文安之早就给门房打好了招呼,刘慧明等人不经通报直接到了书房。

    文安之这一段时间顺风顺水,意气风发,见到刘慧明未语先笑,道,“老夫早料到德华今日要来,哈哈哈。”

    刘慧明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啊,酒还是老的香啊。”

    几人分宾主落座,文初吉也在文安之下手坐定,刘慧明朝他笑了笑,从容地道,“铁翁,晚辈今日来乃是向铁翁和仙翁一起讨教一些学问。”

    文安之呵呵笑道,“德华可是从不读四书五经的,今日怎么有兴趣了?”

    刘慧明笑道,“我每天和你们这些饱学之士在一起,不学习也得学习啊。”

    文安之笑道,“不知德华要学什么?”

    刘慧明道,“我记得《孟子》里面有一个小孩儿落井的假设,原话是什么来着,我记不清楚了。”

    张达中是正牌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可以倒背如流,听刘慧明主动请教,当即抢先秀了起来,“大人,此事出自《公孙丑章句上》,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张达中摇头晃脑背了一大段,刘慧明听得一头雾水,等张达中背完了,刘慧明讪讪地道,“能不能拿本书来,咱们今天就好好学习这一章。”

    文安之笑而不语,他要看刘慧明怎么化解今日的危局。

    文初吉让人拿来一本《孟子》,找到《公孙丑章句上》。张达中逐字逐句地给刘慧明讲解起来,何欢也在一旁补充,完全是一副童子启蒙的架势。

    二人讲完之后,张达中总结道,“此四心,乃五常之端也……”

    刘慧明突然打断道,“铁翁,仙翁,我有个问题要问,孟圣前面提了怵惕恻隐,为何后面只讲恻隐之心,而不讲怵惕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那怵惕之心该怎么解释?”

    张达中和何欢都愣住了,他们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文安之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已经入定了。

    刘慧明又道,“见孺子将入于井,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究竟是怵惕,是恻隐?”

    文安之仍然不答,张达中道,“是恻隐之心。”

    刘慧明又问道,“假如要落井的不是那个小孩儿,而是你,你会生出怵惕之心还是恻隐之心?”

    何欢道,“应该是生出怵惕之心。”

    张达中也点头同意。

    刘慧明又道,“那为何孟圣偏偏说了恻隐之心?”

    张达中道,“那是由于在旁观。”

    文安之突然道,“自己落井就生出怵惕之心,见别人落井就生出恻隐之心,此理不通。”

    文初吉道,“推己及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何欢道,“学生以为,人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才会生出恻隐之心,而事关自己就只能生出怵惕之心了。”

    刘慧明一本正经地道,“由此,我们能不能说生出恻隐之心是因为害怕,就是怵惕之心?人是因为怕死,看到孺子落井才会生出恻隐之心?”

    几人默默点头,虽然不认同但也没理由反驳。

    文初吉道,“孺子落井只一瞬间,如何能区分怵惕之心还是恻隐之心?”

    刘慧明摇头道,“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意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死亡的可怕,所以怵惕之心早就有了的。”

    文安之道,“如此,德华此说成矣。”

    刘慧明又道,“假如一个恶人拿着一把菜刀追杀你们,你们会生出怵惕之心还是恻隐之心?”

    张达中默然道,“怵惕之心。”

    何欢笑道,“都要被砍死了,还恻隐谁啊?”

    刘慧明严肃地道,“这么说,我就认为孟圣这句话其实是错的,至少没有说到根上,你们觉得呢?”

    “这个……这个……”几人惊愕不已,刘慧明居然敢说圣人是错的,要是在朝堂上还不得被当场打死啊,然而他们也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理由驳倒他。

    刘慧明接着道,“为何孟圣故意不提怵惕之心,而大讲特讲恻隐之心呢?”

    几人哑口无言,文安之道,“德华此说老夫从未与闻。”

    刘慧明自问自答道,“其实我认为是孟圣故意不提怵惕之心,是有其他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