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月底的时候,京兆府衙再一次吸引了京兆官员和百姓的目光,这幢灰黑色的建筑,并它前面的一弯清澈活水,再次见证了一场京兆大事。
此刻,在京兆府门外,摆放着两具漆黑的棺材,棺头两个大大的“奠”字,正对着京兆府大门。
两具棺材的旁边,跪着十几个一身缟素的人,为首的两个人,不住地叩着头,高声呼喊着“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片刻之后,京兆尹林世谦仍端坐在堂前,仍在俯视着躺下跪着的人,却没有了上一次成竹在胸的心情,而是觉得有什么挣脱了控制,他正临着进退维谷的境地。
虽则他昨晚已下了决定,仍觉得有只手在背后推着他走,他就木偶一样,只能顺着那手所指的方向,见步行步。
“唐有安,余缙,你们要状告何人、有何冤情,且在堂前一一道来,本官等会为尔等伸冤!”林世谦肃着脸,这样说道。
这案子,和当初南风堂一案那样,正巧林世谦在府衙,正巧还是录事参军事唐尧佐当值。这一幕,便让京兆衙役们有了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以前的画面重复出现。
京兆府衙堂下跪着的,正是曾在三皇子府出现过的唐有安和余缙。他们一身缟素神容哀戚,刚才在京兆府门外为首的两个人,正是他们。
听到林世谦的问话,他们才像反应过来一样,跪伏在堂上,高声喊冤。
唐有安重重叩了几个响头。重得额头起了血印,才哭道:“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三皇子府!状告三皇子杀人害命!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草民愿结草衔环以报大人恩德!”
他这些话一落,本就静肃的京兆府衙,更是连针落地都听得见。随即,一旁陪着审案的唐尧佐就失态地站了起来。带动了椅子。“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手执水火棍的京兆府衙役两手抖了抖,头垂得更低,仿佛木头人一样对堂上的一切无知无觉。只是在这安静之中。男人嘶哑的哭声沉压悲伤,阻不断地钻进他们的耳中。
唐有安长伏在堂上不起,他一想到京兆府外躺在棺材里的儿子,就只能“啊啊”的嘶喊痛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悲伤发出来。才能将这几日的忧惧散开去。
先前,他和余缙离开三皇子府回到客栈后,就遭到了追杀。他们带来的仆人,已经死在了乱刀之下。如果没有人及时救下他们,他们也逃不过惨死的下场!
那个人救下他们后,就将他们带去京郊的乱葬岗。平时无人敢去的乱葬岗。在哪里,唐有安见到了他这一生最恐怖、也是最心碎的场景。
在满是尸骨、残肢的斜坡上。有野狗在窜来窜去,它们时不时撕扯着尸体,将那些半腐的手脚吞噬下去,它们眼冒着凶光,嘴角边垂着血丝。
空气中,全是腐尸的臭气,这臭气难以形容的恶心,他和余缙两个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就是在这剧烈呕吐之中,唐有安看见了不远处那具破败的尸体,这尸体手脚都已经被野狗撕咬过了,只剩下一些肉碎挂在骨头上面。
可能是人头肉少,才相对完好地保存下来,纵如此,在右颊地方仍被撕掉了一块肉,依稀可以看出这尸体本来的容貌。这容貌那么熟悉,唐有安心心念念着来到京兆,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个容貌。
这具破败的尸体,是他的儿子,原本应该在三皇子府做幕僚的儿子!
唐有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耳边只听得见余缙悲怆的哭声。——他也看到了他儿子的尸体,和唐有安所见的,相差无几。
那个救了他们的褐衣人静立一旁,看着这两个中年男人痛哭,良久才状似不忍地说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两位的儿子在这里,不想,已经是这样了……”
他声音粗粝,听着就像石子划在地上那么刺耳,说着和事实完全不符的话语。
事实上,为了控制野狗将尸体撕咬得恰到好处,他和手下还花了不少心思。不然,哪能让唐有安和余缙这两个人哭的这么心脉俱碎?
这个世上,让人震撼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在乱葬岗这里,在布满尸骨残肢之处,在腐尸臭气当中,所见到的死亡,让唐有安和余缙永远都忘不了!
尤其是死亡的,还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种震撼伤痛,会在唐有安和余缙心中悲伤被放至最大,复仇之心当然会被激至最大!
“我之所以救下你们,是因为我主子和三皇子府有仇。两位,可愿意为你们儿子报仇吗?”褐衣人这样说道,声音仍是那么粗粝。
这粗粝的声音在乱葬岗这里响起,竟像是唯一引领唐有安和余缙的明灯,成了唯一能纾解他们悲痛的路径。
“那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唐有安止住了呕吐,木呆地问道。尽管木呆,他却知道,天下没有免费之席,褐衣人救他们,不是为了做善事,而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活命以命,报仇以命,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唐有安和余缙便出现在京兆府门前。这其间,褐衣人为他们敛了儿子的尸骨,装在上好柳木棺材里面;还找来了一大群人来扮孝子贤孙,哭哭啼啼声势浩荡地出现。
在京兆府这里,唐有安和余缙叩得额头渗血,可是他们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按照那个褐衣人的吩咐,带着棺材来到京兆府这里告状,状告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三皇子!
“大人,这是草民儿子的血书。他本是三皇子府的幕僚,却被强迫雌伏在三皇子身下……抵死不从……被活生生这么死了!求大人为草民做主。求大人为草民做主!”见到唐有安嘶哑痛哭不能再言,余缙便怀中掏出了一封血书,这样哭诉道。
这下,唐尧佐又失态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刚刚将椅子扶起来,还没有完全放稳,这样一坐下去。让连人带椅摔倒在堂上。
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狼狈。堂内所有人包括事前已经知道唐有安两人来状告的林世谦,此时都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他们震惊地看着余缙。眼睛瞪得不能再大。这草民说“雌伏在三皇子身上……”,意思是说三皇子有龙阳之癖?三皇子?!
林世谦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背后那只手原来意在此:在三皇子成亲之时,坐实三皇子有龙阳之癖。这是要破坏三皇子名声,毁掉三环子的亲事!
“衙役来!速去三皇子府传长史褚备!与唐有安、余缙在京兆府衙对质!”林世谦忍住惊愕。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他一副威严的样子,掌心向上,指向了身后挂着的“清正廉明”匾额,表示了他的态度。
“大人!”唐尧佐仍跌在地上。失声叫道。他觉得林世谦简直疯了,就算林世谦是二皇子堂舅,也不能明目张胆与三皇子作对。这可不是京兆南风堂一事。这是针对三皇子的,是即将要做太子的三皇子。不是随便一个人!
三皇子如何得圣宠,那是谁都有眼睛看的,主官这是在自寻死路!
唐尧佐所想的,林世谦都知道,他昨晚就知道了。和刚开始的进退维谷感觉不同,林世谦此刻竟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昨晚的选择,太对了!
昨晚,有人让他销毁三皇子府做了手脚的备案,他思虑良久,便答应了,今日升堂之时,仍是颇为不安。但如今,背后那个人连三皇子好龙阳这事都能谋划,可见是二皇子强劲的助力。有这个助力,他愿意奋力一试。
接下来的事情,京兆府的衙役已经驾轻就熟了,与以往趾高气扬前去索人不同,这一次,他们怀着十二分的恐惧前去三皇子府。
关于三皇子府的消息,飞一般传出了京兆府衙,特别是在京兆官员间传播。事涉三皇子,那等于是在官员间投下了一颗超级大的铁蒺藜,激射得官员们纷纷惊愕倒地。
这事传到成国公府的时候,秦绩正在询问尹洪关于顾家的情况。尹洪那天晚上浑身是血地奔回成国公府,秦绩大发善心让他养了几日身体,这日才想好好问清楚那晚是怎么回事。
“那晚,中书舍人沈度出现了……”尹洪气息仍是不稳,开头便说了这么一句。
沈度?又是沈度……秦绩正这样想着,幕僚李楚就匆匆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如雪,而且连通报都没有,完全失去了分寸。
秦绩立刻沉下了脸,目光如刀一样扫向李楚:“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世子,三殿下……三殿下出事了!传殿下有龙阳之癖!”这么冷的天,李楚的背后都出了汗,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秦绩长大嘴巴,胸口剧烈地起伏,一时尚不能反应过来。龙阳之癖,是什么?
随即,他什么话都没有交代,就夺门而出,自是急速地往朱雀东路跑去。自上次两人为成亲一事置气后,这还是秦绩第一次去三皇子府。
在飞奔的时候,秦绩来不及想这事为何会发生,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发生,他只想到的是,三皇子听到消息后,会如何?!
与此同时,林世谦也进了宫,带着唐有安和余缙的血书供词,将唐璩和余涵远一事,扬到了崇德帝跟前。
这一事,便是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