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大朝会上,襄阳卫大将军罗炳光千里急书,道是在襄阳境内发现了白鹿,现如今白鹿已经被抓住,不日将被送进京兆,特意急书以贺国之祥瑞,感念皇上德泽天下,是以祥瑞四出云云。
高高端坐的崇德帝听了这些汇报,并没有说话,但脸色明显舒悦不少。见此,宗正卿朱有洛率先凑言道:“恭喜皇上得此祥瑞!臣听闻德至山陵则祥云出,德至深泉则黄龙见,如今大定有此白鹿,可见盛世已临,上天感念,贺喜皇上!”
朱有洛将这个捧哏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歌功颂德了一番,听得崇德帝眉眼都眯了起来。好听的话,谁不想听?尤其是朱有洛说得好,听着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
其实朱有洛心里想的是:我嚓,又让罗炳光抢先一步了,怎么他就这么懂得皇上的心思?这一次,罗炳光得到的赏赐肯定会很多!
朱有洛想起崇德帝对罗炳光的信重,不禁心中有些泛酸,对那劳什么子白鹿,也没有多少好感。
在朱有洛之后,不少朝官都出列说了相似的话语,都认为此次祥瑞的出现,是因崇德帝德泽之故,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他们想的,其实和朱有洛差不多,都觉得罗炳光揣度上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先前,罗炳光从襄阳送来的贡品,也极合崇德帝的心意,就连监察御史都这样描述道:“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各卫大将军从风而靡。”虽然是对罗炳光的弹劾。何尝不是在说罗炳光的本领?
罗炳光不但揣测帝心厉害,而且其人用兵了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二王之乱时,罗炳光时任襄阳折冲府都尉。却立下了平乱的大功。
这样的人,朝官怎么能不说一声厉害?这但这还不是他最厉害的一点,他最厉害的一点在于有那样敏感的身份,仍是得到崇德帝如此看重。
罗炳光,正是淑妃娘娘的表兄!
因着这一个姻亲关系,罗炳光便是三皇子的母族,天然就站在了崇三皇子这一边,就算他已经明确站队。仍是统领着襄阳卫十万兵马。罗炳光拥有着十万兵马,就等于是三皇子拥有这十万兵马。
不知道皇上是对罗炳光信任,还是对是三皇子的宠爱?不管怎么说,朝官因此更加笃信,大定的下一任帝王是三皇子无疑。
只有三皇子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崇德帝在紫宸殿踹他的那一脚,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原本三皇子就对帝心存疑,再加上这一脚,便令他多了些想法,这一次祥瑞之事。正是他和罗炳光共同谋划,所为的,当然是太子之位。
罗炳光和三皇子的想法一样。就算人人都说那样东西是你的,但一日不真正握在你手中,就不是你的。尤其是皇位重宝,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开玩笑!不然历朝历代也不会有那么多谋逆争斗之事了!
沈度站在宣政殿中,凝神细听着朝官的奏言,想听听三皇子和罗炳光的谋划是什么。他不认为罗炳光献祥瑞是为了获得恩宠,如果是这样,襄阳卫那些贡品已经足够了。他何必特地弄一个声势浩大的献瑞?
只是,这宣政殿中。仍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此外别无他言。御史中丞王以德嘴唇翕动。最后仍是抿住了嘴唇。侍御史房莘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看了看崇德帝的舒悦,最后和王以德一样,并没有出声。
于是宣政殿内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景,大部分的人兴高采烈地夸着白鹿祥瑞,而另外一部分人,则是低首敛目,没有同乐的兴致。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崇德帝吩咐退朝,且在退朝之后还问了襄阳卫士兵一句:“那白鹿什么时候到来?”
崇德帝这话一下,王以德和房莘就动了动,可是殿中大臣早就弯腰齐声说道:“臣等恭送皇上。”,这样的齐声大喊,掩压了王以德和房莘两人的动作。
宫墙东北角内,朱宣知小胖子一脸迷惑地看着沈度,然后问道:“老师,祥瑞是什么?能用能吃吗?”
自早上开始,朱宣知听到的都是关于祥瑞的事。上至那些师傅们,下至宫女内侍,都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白鹿现世、德泽大定一事,令他莫名其妙。
便趁着跟随沈度学习的时候,问起了祥瑞为何物,何以宫中所有人都为此兴奋不已?
沈度此刻并没有像宣政殿那样低眉敛目,反而微微笑着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祥瑞能用能吃?”他的目光含笑,状似好奇地问着朱小胖子。
在宫墙东北角这里,沈度不愿对朱宣知端着冷硬态度,并不是所有师徒相对,都要那么严肃审慎,沈度反而觉得,轻松自在的氛围,反而会让人将道理记得很清楚。
“我是想着能让大家都喜欢的,都是用和吃两字而已。”朱小胖子认真地回答道。
沈度想了想,才说道:“所谓祥瑞,是吉祥的征兆,譬如禾生双穗、奇禽异兽等,如今襄阳出现白鹿便是奇禽异兽一类的祥瑞。这是当下大家都认为的祥瑞,却不是真的祥瑞!”
他顿了顿,声音略略提高,似乎在等待朱宣知的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呢?”果然,朱宣知立刻问道,他双眼闪扑扑的,闪着十足好奇。
“对于朝廷来说,得贤臣、理政事、安百姓,使天下太平,便是祥瑞!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得。”沈度说出了他所认为的真正祥瑞。
这些奇异天象珍奇禽兽,在沈度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祥瑞,而是人间的灾难。但凡喜欢祥瑞的君主,都不是什么明君贤主,带给百姓的,大多是灾难。
白泽奉书至这样的事,不过是史官撰出来的美好而已,怎能信?沈度想起了崇德帝听到祥瑞的表情,不禁叹了一口气,声音便沉了些:“你要记得,声色、祥瑞、珍奇三件,尤人情所易溺者!是以不书祥瑞,是以为虚,是以为戒!你一定要记得!”
朱宣知本来就怕沈度,沈度这么沉声一说,他就恨不得将这些话都刻到心里面去,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我一定会记得的!我一定会记得的!”
他点头的时候,默念着沈度刚才那一句话,“声色、祥瑞、珍奇三件,尤人情所易溺者!是以不书祥瑞,是以为虚,是以为戒!”,
这句话他记得的,而且一辈子都记得。
此刻,沈度也不知道他是真记得还是敷衍说,他想了想,眼里有暗光流转,他决定,要让朱宣知都忘不了今日的话语。
“此后,你每日绕着宫墙跑五圈,脸上的肥肉,要见到了!从听到祥瑞这一刻起,你每日要跑足五圈,不然,我很乐意帮助你!”说最后一句话时,沈肃阴测测地笑着。
朱小胖子呆愣了片刻,然后才“嗷嗷”大叫起来:“老师,我不要听祥瑞,我不要跑啊……”
这些嚎叫,沈度当没有听到。他决定的事情,此刻朱小胖子绝对没有胆子反抗。
果然,自这一日之后,皇宫中的宫女和内侍们,便见到可怜兮兮的九殿下绕着皇城跑,到最后的时候,连手脚都打颤,趴倒在墙边动都不能动了。
过了几日,当九殿下渐渐适应绕着宫墙跑的时候,襄阳白鹿就送到京兆了,送到皇家猎苑里面。
这一次,仍是一番歌功崇德之后,尚书左丞蒋钦便出列奏言,这奏言,吸引了沈度的注意。原来是这样,三皇子和罗炳光谋这祥瑞一事,原是为了奏请崇德帝立太子!
只听得蒋钦奏言道:“皇上,祥瑞既出,朝天必有喜庆之事与之相和。臣尝闻:储不立,则国不定。如今天下承平,请皇上早立太子,以安社稷以定民心。太子早定,则东宫诸臣配置,便能教导太子熟知政事,此乃长久之计。本朝立嫡立贤立贵,故臣有奏:请立三殿下为太子!”
蒋钦的话语一落,宣政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朱有洛这种在朝事上不太灵光的官员,都瞬间明白了这祥瑞一事或有猫腻。那些剔透的官员,便都知道了这祥瑞一时是冲着立太子来的呀。
这一次,御史台官员就不能忍了,纷纷出言弹劾,他们不是为了与三皇子作对,而是早就觉得帝王喜好祥瑞,就是要出言弹劾的!
“皇上,您可留心猎苑中的白鹿?它眼神哀哀四蹄跪地,分明是一副恳求之相,怎么是祥瑞?臣以为,祥瑞一事,与声色一样,当为君主所戒之。臣以为,献瑞者居心叵测!真正的祥瑞,乃是百姓安乐天下太平,与一头白鹿何干?”王以德平平直直地说道。
说出来的话语,可真叫人捏一把汗。谁说他口拙的?此刻这寥寥数语,就像尖刀一样刺在蒋钦等官员身上。若是罗炳光在这里,早就暴跳而起了。
献瑞者罗炳光,不正是居心叵测吗?三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这分明将他也骂了进去!这王以德,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