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自嵩山而出时,众人已踏进东都范围。
杨宝怀抱着妹妹坐于马上,瞧着身前牵马而行的银甲身影欲言又止,明眸之间竟好似有些委屈。
大业九年,长白山贼王薄、左才相、孟让攻齐郡,张须陀率军征讨。彼时年仅十四的罗士信身披两副甲,腰悬两壶箭,引军冲锋在前。后事迹传到老杨耳中,特命画工画下二人战斗的场面,传于朝野。
杨宝见过那副画。
很难讲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狂热倒不至于,可传说之人突现眼前,好奇心总归是有的。
可惜不爱美女爱宝马的万年大直男罗士信同学彼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说不到两句话便会不耐烦的开始应付。
小姑娘有些受伤,自觉受到了嫌弃。
当然人家也不全是嫌弃,消息已然探清楚了,昨日逃出城去的杨氏宗亲,除少部分家眷被抓住外,大多还都在逃。可另有一路消息,却引得两人径往东都而来。
王世充下令今日处决包括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尚食直长宇文温等在内的一干谋逆案犯,并要曝尸三日。其中就包含了已故裴氏父子的尸首。除了以儆效尤,也是为引诱藏于暗中的家眷自投罗网。
“殿下若知你我二人只为抢两具尸体便自踏死地,一定会生气吧?”
罗士信小声嘟囔着,似是要为此行寻个正当借口出来。随着话音,走在另一边的秦琼便轻笑出声:
“赵王殿下或许会吧,但是秦王,他不会的!”
单论义气,李世民在一众李氏子弟中算是鹤立鸡群。不过说起某赵王,两人一时间又面色古怪。
真要以鹤立鸡群而论,那位更是特别。
就比如秦琼此刻虽然说着这类话语,但如果某赵王现身于此,举着双锤单人匹马的杀进洛阳,他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那货本来就是个双标狗。
建春门渐近,前方已现运渠码头与回洛仓城的影子,秦琼顿了顿,看向罗士信,忽又道:“要不还是某去城北策应……”
“怎么,连你也觉得,某只是个为抢功敢违抗上令的莽夫?”
罗士信扭头冷笑。
秦琼心里暗想你特么难道不是?嘴上却道:“青城堡乃是北营屯兵之所,一旦撤退不及,恐怕……”
“所以才更要某去啊!”
罗士信摆手笑道:“这等只管杀人之事,可比你在城中应对爽利多了!哼,此番最好能杀他几员大将,也叫姓王的知晓招惹吾等的下场!”
“哎!”
秦琼不再言语,待临近码头,便在杨宝姐妹茫然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一处停靠卸货的商船。
彼时在码头上往来行走的汉子们对他们一行好似视而不见,甚至就连在出入口放哨的哨兵都不曾询问。这俩货就好似回家一般把杨宝姐妹和鼻青脸肿的王道询送进船舱,随即转身又下了船。
自始至终,两人与船上之人都没有交流,而对方却很自然的就接过了这几人的照看。
“喂!”
后方传来一声呼唤,使得秦琼微微皱眉。扭头看时,杨宝已是跑出船舱,却不是冲他,而是瞧着罗士信的背影喊道:“你去哪?咱们还会再见吗?”
“啧,你这女人,只管跟着船老大走就是了,他会把你们送去安全地方的!见某作甚!”
后者不耐烦的摆手,转身之际,听着后方又响起的“你要小心些”,便嘟囔了一句:“小娘皮可真啰嗦!”
秦琼:……
拍了拍小老弟的肩膀,后者无声了笑了笑,同时又忍下嘴边与杨宝内容相同的话,待行过码头,便分向不同的路口。
“起风喽~~”
后方一声吆喝,卸完了货的商船拉起风帆,向南渐次驶离。
前方的秦琼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桅杆之上的某商队标志迎风起伏。而再转身时,手间便多了个布袋,内里装着他的路引以及内城户籍。
过建春门自内城向北,待到巳时一刻,北市便已隐然在望。
今日的北市一大早便由五营禁卫入驻,坊墙之上也满是往来巡逻的兵卒。许多商贩见机都关了铺子打烊。街道之上冷冷清清,许多提前知道消息的人都绝了逛街的念头。
与长安那种明正典刑不同,对于今日要处置的这些“叛逆”,大伙并没有观看的心思。
秦琼行经敦厚坊门时顿住了脚步,望向坊门悬挂的几只血色木笼,眼角眯起。手不自觉的放在了背后包袱下遮盖的长锏之上。
尽管血污纵横,乱发覆面,但他还是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裴行俨。
“吱吱~”
握锏的手指发出轻响,额间的青筋也渐次暴露。
罗士信没有选择进城是对的,即便是他,此刻都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想要杀上城头。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冲动,气大伤身啊!”
程咬金笑出一口白牙来,看的他有些眼晕。
“你……”
秦琼诧然转身,瞧着这位在诏令中本该在洛水方向吸引隋军注意的怀州兵马总管,扭头之际,又发现一个黑脸的青年正在打量他。
“某的副将,牛进达!”
老程略一摆手,随后又指着另外几位道:“张夜义、王君廓,唔,小谢你认识!”
“见过叔宝兄!”
几人同时抱拳,秦琼连忙回礼,被这么一打岔,愣是忘了询问老程为何到此。
便在这时,后方一阵骚动,似有人群聚拢过来,同时坊内也冲出一队兵丁。众人回身瞧时,看到长街之上的场景便都是一愣。
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
今日这等场合,会穿着这身来到这里的只能是一类人,便是犯官家属。
可问题是,王世充判令此番谋反作乱之人统统夷三族。连亲家都难逃下狱,又怎会有直系家属还在在外面的?
秦琼目露疑惑,但紧接着身形便是一动。
他看到了女人身后还拉着一辆板车,上方以草席覆盖着的却是两具尸体。
犯官家属难出现在此,但并不包括一人。
裴行俨的妻子,王澶。
北市内的禁军已然持槊抵进,但显然是知道此女身份,并没有直接缉拿,而是有些为难的拦在前方。
前者没有理会,任由铁刃在前,却是倔强的拉着板车,一步一步的走向坊门。
秦琼忽然明白老程为何会在此了。
死去之人固然可惜,可易地而处,显然活着的人更为重要。若能救出裴氏家眷,可比抢出两俱尸体意义要大得多。
只是眼前这个时机……
秦琼反握锏柄,正欲上前一步,却被程咬金抬手拦住,冲他微微摇头。
“你……”
“叔宝兄,且看下去罢!”
不知为何,老程忽地叹息一声。
他来的早,情况比秦琼知道的多,自然也清楚女子的身份。
她既是裴氏的未亡人,也是王氏的女子。在眼下这种境地之中,所面临的选择要比其他人煎熬的多,也复杂的多。
或许,路就只有一条。
女子一步步前进,守持利刃的兵卒一步步后退。
周遭围观之人低声议论,有知内情的便摇头叹息。未知情况的,便赞叹女子的大胆,也暗暗表示同情。
板车经过众人身前站立之处,女子似微微扭头瞥了老程一眼。但脚步并未停下。
未不可查的叹息被渐起的马蹄声所掩盖,后方人声呼喝,王玄应策马前来,待到女子身边,便沉声喝道:“澶妹!你在胡闹些什么!还不快回去!”
女子顿住脚步,扭头仰视着立于马上本该称为兄长之人,眼圈似有微红,但却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来,继续拉车往前。
“来人!把这逆贼残尸给某挂上城头,把小姐送回太尉府!”
眼见女子不理会,王玄应立时大怒,喝令跟随的亲兵上前。
秦琼与老程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皱眉。便在此时,女子突然从口中发出自出现以来最为凄厉的叫喊,惊得众人下意识后退,再抬头时,一柄雪亮的匕首已然抵在她的心口,微微见红。
“谁敢上前,某立刻死在这里!”
“你!反了反了!为了一个反贼,你这女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王玄应抖着脸颊,手中马鞭几次欲要抽下,又顿住。待过半晌,便对左右哼道:“给某看住她!”随即打马便走。
那方向,是奔往皇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