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西大队从纬二路迅速通过核心阵地,继续向纵深猛插。
此时此刻的孟占山,浑身注满了悲痛,完全成了一头洪水猛兽。
王长庚走了,以那么惨烈的方式与他告别。
从当年一别后,王长庚是那样的全心全意、三番五次地帮助自己——
擅闯临城被捉,是王长庚放了自己。刺杀尹永贵失败,又是人家冒着风险让自己和余波走脱。
奇袭大王镇,是人家借道与他。血战榆树镇,又是人家提供的情报。
他落魄林家大院,人家暗中相助保护他和林家。时至今日,人家又舍弃身家性命,为自己打开了一条通路。
孟占山追悔莫及,他觉得自己犯了太多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楼,找到王长庚?他为什么不敢以性命担保,担保王长庚不会坐牢?他为什么不能许王长庚以承诺,告诉他必要时他会再次放他远走高飞?
为了他的错误,王长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作为一个以情义自居的汉子,自己情何以堪,何以为人?
让自己去死吧!
此时此刻,孟占山心里竟生出这样一种绝望无力而又恼羞成怒的念头:你既然没能救下王长庚,就应该陪他去死!如果老天也觉得你活该,就会让你死在冲锋的路上!
义无反顾地冲锋吧,如果被子弹击中,那你的愿望就实现了……
于是众人见到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孟占山,他竟置众人的阻拦于不顾,义无反顾地朝前沿跑去。
他提着一支花机关枪一马当先,带领先头营一路猛冲猛打,完全霸占了营长大虎的位置。
一路上子弹横飞,炮弹掀起的泥土和碎石冰雹般地砸在他头上,可他全然不顾,只知道发疯似的奔跑、跳跃、射击。
他就像一块黑乎乎的陨石,在火海中飞速掠过,那些擦身而过的弹头、弹片,只不过是陨石周围飞舞的小星星,完全成了背景板。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个热血上头的战士,他们拿着缴获的火焰喷射器烧,拿着集束炸药包炸,拿着六零炮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碉堡,一个劲地向前突。
红旗招展,人流滚滚。“攻城先锋”的大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激发着冀西大队的所有将士一往无前。
除着东西两面的插进,城南的解放军也开始向城垣发起攻击,各突破口都展开了激战。
敌人困兽犹斗,完全被牵制住,双方短兵相接,甚至展开了白刃战。蒋军的坦克大批出动,解放军用反坦克炮猛烈还击。
街垒战、巷战打成了一片,四处火光冲天。我军和敌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机枪、冲锋枪、手榴弹、火箭筒、火焰喷射器和六0炮、迫击炮等近战武器全都用上了。
炮弹雨点般地落在双方阵地,残肢断臂连同泥土碎石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整个天津就像狂风恶浪中的一叶扁舟,在炮火中颤抖着、呻吟着。
为了防止我军突破核心阵地,陈长捷急调一个旅外加几支保安队增援鼓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等他的增援部队赶到时,冀西大队早已穿阵而过,解放军的后续部队很快杀到,双方又是一场血战。
突击的道路已经打通,追兵已被拖住,王长庚用生命给了孟占山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冀西大队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飓突进。
这种疯狂的冲击在冲过了六道口后达到了高潮,前面再无复杂的险固地带,冀西大队一路长驱直入,直逼金汤桥。
他们冲的太快了,完全出乎敌人的颈料。
23时许,他们已经冲到了位于金汤桥边的警察局。
先头营一马当先,孤军深入,直插警察大院。大院里的敌人还在围着炭火聊天,他们都以为再打上个十天八天,共军也不会打到这里,谁知共军却从天而降。
当一众战士冲进警察局长李汉元的卧室时,这家伙目瞪口呆。
眼前的军人太让他吃惊了!
这些人一个个横眉怒目、双眼喷火,他们身上的军装已被战火撩的面目全非,可他们手里的家伙却是清一色的汤姆森,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当先一人胡茬焦黄,浑身焦黑,像一只刚出火阵的猛虎,目光森寒的吓人:“快投降!否则统统打成筛子!”
李汉元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答:“哎呀,贵军神速……贵军神速……真神兵也……我投降……我下令全局投诚。”
13团3营越过建物街,直插金汤桥,部队穿插到金汤桥附近时,遇到敌人的疯狂阻击,敌人据守着一栋大楼,居高临下,交叉火力打的地面上火星子乱窜。
这是敌人在桥西的最后据点,抵抗格外激烈。
段峰带着两辆投诚的坦克及时赶到,冲着大楼一通猛轰。战士们借着坦克的掩护,利用街角、墙角、废墟以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向大楼发起猛冲。
二连连长徐建业带领全连逼近大楼。敌人的机枪封锁甚严,徐建业身负重伤,指导员韩广平牺牲。副连长韩春林高喊一声:“缴枪不杀!”拾起指导员的冲锋枪带领全连继续冲锋。
一般的部队冲个三五次攻不上去,腿可能就软了,可3营的战士却完全打疯了,居然一口气发动了15次冲锋。
敌人完全被打怕了,丢弃楼外的街垒工事,纷纷窜回大楼。战士紧追不舍,在弹雨中冲进大楼。
激战从楼下打到楼上,又从楼上打到楼顶,打得弹雨横飞,砖尘四扬,敌人如一群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我投降!”
“我们投降!”
“别打了!我们统统投降!”
敌人完全崩溃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从各个角落里爬出来,胆战心惊地举手投降。
一个挂着上校肩花的高个子军官举着白旗走了出来,一张脸胀得通红。眼见打疯的共军一个个光着头赤着腰,头上扎着浸血的白绷带,上校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别……别打了……就……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队伍……我们……投降……”
另一个肩上挂彩的参谋紧跟着走了出来,这家伙好像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似的,一脸懵懂地问:“你们真是解放军?……你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陈长官上午还说……打上十天半个月……你们也打不进来……”
……
天津城内,广兴街一角。
二纵的临时指挥部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报话机、电话机、电台响个不停。指挥员、参谋进进出出……
巨大的作战地图摊在桌子上,上面画满了各种标号,代表各部队当前位置的小旗在不断地移动。
刘司令刚刚将指挥部由城外移到城内。先前与孟占山联系时,一声巨响打断了一切,刘司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命令报务员不断呼叫,却始终没有得到回音,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了,冀西大队音讯全无。刘司令坐卧不宁,兼带头晕目眩。
“冀西大队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音?电台被炸坏了?他们不是有两部电台吗?还有一部报话机,难道都炸坏了?
不可能呀!
可是,那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被包围了?亦或被消灭了?”
刘司令心里一紧,不过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绝对不会被消灭!有好战分子孟占山在,冀西大队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一颗铜豌豆……敌人休想吃掉他们!”
一向沉稳的刘司令此时顾不上体面了,在指挥室和电讯室之间来回穿梭,每隔几十分钟就问一次:冀西大队有消息吗?
在第十几次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刘司令有些气馁了,他仰天长叹外加喃喃自语:“唉,冀西大队……凶多吉少啊!”
他已经完全注意不到自己的失态了,而指挥室里的所有的人,包括和他搭档多年的政委和参谋长,都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处于极度焦虑中的刘司令。
当天晚上,刘司令片刻也没有休息,光烟就抽掉了一整包。午夜时分,电讯处突然截获一份敌人的求救电报,内容是金汤桥以西突然遭到攻击,请求敌警备司令部火速派兵增援。
参谋们拿着破译的电报,一个个惊得云里雾里。
西面是二纵的主攻方向,目前各部队均受阻于鼓楼,尚在苦战,况且鼓楼距金汤桥还远,那里怎么会突然遭到攻击呢?
刘司令却有些明白了,他猛然想起,今天上午,正是冀西大队率先突破城桓,而且,还是踩着事先认为不可能出现的厚冰通过的——现在,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次出现!
以前他对孟占山的印象,是建立在靠山屯大捷和奇袭沈阳这两仗的基础上,他认为此人看得准、打得狠,胆子大,决心硬!是个凭本事打仗的猛将。
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他发现此人身上有股妖气,神秘的无法解释……他兴奋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扯直嗓子大吼:
“一定是孟占山!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参谋们有些疑惑,一个参谋弱弱地问:“不应该啊?其他部队尚在苦战,他们是怎么穿插过去的?”
刘司令哈哈大笑,用一种貌似生气实则欣喜的腔调回答说:
“娘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妖必是孟占山!……他们是怎么穿插过去的?我怎么知道?……
这和护城河为什么会结冰一样,恐怕一日不见到这小子,我们就一日得不到答案!”
刘司令的心重新热烈起来,一股快意直冲脑门——
冀西大队好样的!孟占山好样的!
其他部队尚受阻于鼓楼,这小子却一枝独秀,像楔子一样直插敌人纵深,如果他们能及时打到金汤桥,就能实现我军的战前目标:东西两路会师金汤桥,拦腰切断敌人!
随着头脑越来越清醒,刘司令还对冀西大队的失联做了另一番推断:他们一直不回电,大概是电台全被炸坏了,连同那部报话机。
可是,他们是如何从核心阵地突破的呢?
这真是个迷。
这么多的部队都受阻于鼓楼,他们一支先到的孤军,却奇迹般地穿阵而过,简直是不可思议。
现在,刘司令对孟占山有了另一层定义——
娘的,如果有一场仗看似不可能,却打成了……那一定是孟占山干的!
腕上的表针已经指向23点,桌上数部电话中的一部突然“叮零零”地炸响起来。
刘司令一惊——那是通往天津前线司令部的一号机!
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总参谋长沙哑的声音:
“刘司令吗?”
“是我!”
“你的部队打到哪儿了?”
“鼓楼!总参谋长。”
“怎么搞的?拖拖拉拉!东路的两个纵队已经快打到金汤桥了,你们还在磨蹭?
听着,你们必须加快攻击!按预定计划在金汤桥和东进集团会师?绝不能让桥东的敌人逃到桥西!”
刘司令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回答:“报告总参谋长,我的大部队虽然还在鼓楼,但有一支部队已经穿插过去了。”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些,“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哦?那支部队?”电话那头问。
“冀西大队!”
“噢!就是靠山屯大捷和奇袭沈阳的那支英雄部队?”
“正是!”
“好,有他们顶上去,我放心!记住,一有消息立即向我汇报!”
“是!”
总参谋长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并一一做出指示,这才挂断了电话。
刘司令长出了一口气,心思又回到孟占山身上。
他坚信,冀西大队一定是打过去了,他们之所以不回电,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电台被炸坏了!
看来,除非重新缴获电台,否则,他们不可能再与自己取得联系了。
吊在屋顶上的灯泡在“咝咝”作响,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报务员对冀西大队的呼叫。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刘司令突然意识到:
自己能做的,
只有等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