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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黑雾渐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李商隐甫一迈入藏书阁,一股纸墨气息扑鼻而来。张翊均直入主题,舍去冗辞,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何璇玑适才所述粗略一讲。时至今日,他已不再像初识李商隐时那般疑心重重,这名初到长安的年轻举子已然获得了他的信任。

    李商隐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有心理准备,知道张翊均昨日险些葬身火海。但他没想到昨日竟然在善和坊以及西市同时发生了两件极为相似的命案,而且前夜袭击晋昌坊别业的那名叫柏夔之人,竟然城中纵火,还全身而退。这让李商隐不禁心中泛起了些惊惧,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

    “对了,”张翊均走到宽几旁,回忆起来自己昏昏沉沉时李商隐说的话,“你昨晚不是说有事要讲?”

    “噢对,”李商隐轻掸衣袖:“其实倒也并非重要的讯息……”他将昨日拜访王茂元私邸一事约略一讲,但在他提到近来天子削减神策军衣粮一事时,张翊均蓦然抬首,急忙向前一步确认道:“圣人削减禁军衣粮?”

    李商隐即刻会意,连忙点头,他虽然不知张翊均想到了什么,但已十分默契地从侧柜取来了竹纸。

    唐律规定,私藏长安舆图罪比谋反,因此每次画完用完后必须燃烬,下次如有需要只得再次作画。张翊均将竹宣用纸镇铺好,取来一支小狼毫,用极细的笔触将长安的轮廓勾勒出来。

    “如此……”张翊均轻声道:“一切都连接起来了……”

    李商隐不明就里,却也被张翊均这话勾起了兴趣。

    “圣人励精图治,前不久削减了神策军衣粮,谁都清楚,这是变相削夺了阉宦的俸禄,必将引起北司的忌惮……”张翊均说到这儿稍顿,生怕李商隐跟不上,又用狼毫笔杆指了指藏有暗渠的崇业、善和二坊,“从柏夔的障刀、敌人的精良装备推测,神策禁军,或是曾为禁军的兵士,极有可能便是乱党,亦即我们追查已久的‘鬼兵’!”

    “倘若真是禁军的话……”李商隐不由自主地抿起双唇须臾,又补充道:“鬼兵的背后,难道是圣人?!”

    张翊均不置可否,思忖少顷,凝望着李商隐的双眸道:“掌握神策禁军兵权的,可并非圣人……”

    此言一出,李商隐额前陡然渗出些冷汗,说话因惊慌都有些结巴起来:“……鬼兵主使难道是、难道是王……呃,骠骑大将军?”

    张翊均闻言虽然跟着点了点头,却在心中隐隐觉出有些不安作祟。他眉头皱起,沉吟片刻,一双慧眸从舆图上移开,细细回想起自己在西川所惯用的推理方法:利高者疑……

    “荀子有言: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张翊均面对草图喃喃,如若能推测出幕后黑手,或者是其这一大盘谋划布局背后的真实目的,一切疑问都将变得迎刃而解。

    张翊均分析道,王守澄属实是总领北司以及手握神策禁军过半的兵权,且对圣人有翊戴之功,当今天子因而至少表面上对王守澄宠荣绝伦。但是……如其豢养私兵,图谋不轨,便将是公然同天子为敌,同时也势必激起南衙反对,北司也并非铁板一块,暗中内斗怕是远比南衙的党争还要激烈。

    李商隐听了,细眉蹙起,不解道:“那王守澄如此做简直堪比自毁长城,火中取栗,意义何在?”

    如果王守澄不是利高者,那会是谁?张翊均一时还想不通,便轻摇着头道:“此事还不能妄下结论……翊均度之,背后的细则恐怕远没那么简单。”他话音方落,突然一个闪念划过张翊均的脑海,让他矍然抬眼,如果鬼兵的目标并没有那么简单呢?

    虬髯汉咽气前在他耳侧呢喃的那个词再一次响于耳侧……

    “……大明宫。”

    或许……仅仅是或许,张翊均将目光投向了长安草图上最东北端,亦是全图唯一一处空白,那里正坐落着大明宫,亦是大唐的心脏。

    “倘若乱党的目标……是圣人呢?”

    这想法成型的一瞬,让张翊均只觉脊背一凉,浑身不受控制的冒起鸡皮疙瘩。这个想法并非张翊均第一次有,往昔他觉得只觉此念太过荒谬,但此刻他顿觉这想法居然会有那么一丝可能。

    若果真如此呢?

    那么鬼兵的目的便为的是另立新君,一如十年前宪宗皇帝被阉宦弑杀,继而穆宗皇帝即位。由此推断,幕后黑手又将是谁?

    张翊均思绪至此,只觉脑仁有些隐隐作痛。其实他心里对方才的想法有着极强的排斥,便决心先将注意力放在现有的线索上。

    眼下他们手上的线索多且杂,重要的是分拣出有用的线索,稍一偏离,便有可能前功尽弃。李商隐细忖良晌,抛出自己的想法:“那……义山以为,或许应先抓住那个纵火的柏夔,由此顺藤摸瓜,或许……”

    张翊均捏着下巴予以了否决。善和失火一案,想必官府此刻也在追查,毕竟这等事总得有个人顶罪。况且若是他准备从柏夔入手追查,前夜就不会放任其逃脱,“善和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现在火场必然戒严,若贸然闯入其中,反而节外生枝,绝非明智之举!”

    李商隐一点即明,经过这几日在长安的见闻,他可是知道西都的达官贵人有多少,利益纠葛有多多。此时去到善和坊,无异于将自己彻底暴露于光天之下。

    张翊均忽然意识到,他们始终太执着于追查案情本身了,追查到底只是尾随着乱党的步伐,若到了最后关头,他们终究会迟一步——他们始终不曾报官的缘由便在此,繁复的程序只会更加拖累节奏。若能另辟蹊径,谋于所未谋,便可一举尽捕其党。

    “与其查坊,不如查人……”

    张翊均直觉,应从昨日那两名被杀之人入手。二人皆为神策禁军,于右臂纹有鹰身僧侣——这是祆教的图腾,二人又于昨日一同被杀……

    李商隐对祆教了解不多,因此对一些关键词听得云里雾里。但在他听到神策禁军这个词后,忽而想起来道:“对了!昨日义山在王家似乎还听晏媄说起过……”

    张翊均一听,不由看了李商隐少顷,并不全是为可能的线索而集中精神。倒是这十六郎,怎么对王家千金这般熟识,都称呼上名字了?张翊均不禁心里稍有八卦,这两人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李商隐没觉出来张翊均的眼神,组织好语言后便接着道:“……圣人前不久在削减禁军衣粮后。为患禁兵私行宫市,似乎还加令禁兵不得擅自独身披甲出行,为免得就是惊扰诸坊百姓……”

    所谓宫市,指的本是德宗皇帝贞元年间,宫中宦官依仗权势对长安百姓巧取豪夺,名为“宫市”,实为掠夺,诸坊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白居易白乐天那首传唱不止的写的便是此事。后来宫市虽为禁止,私下里仍有禁军强买强卖。

    张翊均听到李商隐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昨日被杀的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皆为违反禁令,独自披甲出行的禁军……

    那日杀害清凤阁清倌的凶嫌,岂不也正是禁兵?!

    巧合?

    张翊均依稀记得,凶嫌彼时被御史大夫宇文鼎转交予了万年县兵,那么嫌犯便应当被送往万年县狱了。此事已然过去近三日,张翊均心里不禁打鼓,宇文鼎当时已电速审断,草草结案,下令要将凶嫌即时杖杀,恐怕案底也一并被移交给万年县衙了!

    张翊均急忙从案前起身,跑到藏书阁一处侧柜前,翻箱倒柜起来。他向一头雾水的李商隐简单一讲清凤阁凶嫌的事,李商隐面上先是恍然,尔后又有些心焦道:“那、那我们岂不是晚了一步?”

    “还没有!”张翊均此时已将藏书阁的侧柜翻得乱七八糟——若是张父见了,难保不会大发雷霆——不过张翊均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他从案牍书卷里找出来今岁的黄历,平摊开在宽几上。

    “有言,大唐处斩死囚皆在立冬以后、冬月之前,即便是被判决即时杖杀之嫌犯,亦应于同日押往东西两市独柳树前一并行刑。而这日期在每岁的官印黄历上都有记录,为的是届时让诸坊百姓皆往观看……”张翊均边解释边在黄历上的蝇头小楷上细数着日子,那目不转睛的眼神好似个专心致志的刀笔吏,他忽然动作稍顿,直起腰身。

    李商隐还没找到,连忙问他。

    张翊均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商隐,一字一顿道:

    “今岁的处刑日,便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