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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举棋若定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辰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辰初宵禁甫结束,张父领着府上两名新来的仆役,上马直出光德坊,往长安东侧春明门而去。

    拜别了父亲后,张翊均并未感觉到意料之中的如释重负。说也奇怪,弱冠后,张翊均常居晋昌里的别业,已很少回到光德坊的家宅,亦不曾与阿爷共居同一屋檐下这般久。现在父亲暂往东都,张翊均便成为了府中的顶梁,十数仆役皆听其驱遣,陡增的压力以及怅然若失之感反凝刻于心。

    李商隐似是方起床梳洗完毕,边扎着发冠边从他寄住的二进院东厅房中缓步走到院中。他伸了个懒腰,发现张翊均正倚靠在三进月洞门廊处,那表情似已等他多时。

    李商隐跟着张翊均一直行至后园,李商隐已经寄住张家有旬日,但后园他除了偶尔来牵走紫云骢外极少涉足。因此当张翊均领着李商隐步入宽敞的东侧藏书房时,李商隐望着满墙丰富的藏书,不禁啧啧称叹。

    张翊均毫不耽搁,径直走向北侧的宽大案几前。张父临行前似是将案几仔细收拾了一通,一改先前的书陈凌乱,纸卷堆叠,现在几上竟徒留几杆狼毫搭于笔架之上,以及似盛装清水的皮囊,余皆纤尘不染,朝阳从窗外透进来,竟还在案上清漆反着些光。

    张翊均匆匆环视片刻,向案侧的一贴墙矮柜一指,对李商隐道:“拿些宣纸来……”

    李商隐虽然心中仍有些懵懂,不知张翊均清早将自己带入这房间是为何,但李商隐闻言也连忙打开柜门,见柜中果真整齐堆放了数卷一品宣纸。

    李商隐回身,只见张翊均已在案几上铺好一方毛毡,又从附近翻箱倒柜找出一方墨锭、一盏砚台、一展镇尺,文房四宝已俱全。李商隐心忖,莫不是要提前为自己模拟科考诗词歌赋?

    “翊均兄,这是?”李商隐疑惑道。

    “昨晚我始终在想,我们究竟要从何入手详查乱党所谋,”张翊均打开一水囊,在砚台上倒入些清水,一会儿工夫,便研出一滩浅浅的墨水,“那间玄都观暗渠即为突破口!”

    李商隐这才明白他们来此的目的:他们要办正事了。便霎时来了些精神,想了想道:“翊均兄的意思,是要再访玄都观?”

    “非也,”张翊均直接否决,继而拈开狼毫笔尖,稍蘸了些墨,提笔道:“玄都观暗渠已被发现,乱党再自大,也不会愚蠢到毫无作为,必有所备,玄都观已不可往。”

    “那……”李商隐看着张翊均提着狼毫,在宣纸上龙蛇飞动,不多时竟草草勾勒出一幅长安坊图。

    “重点不在暗渠,而在那间暗渠的走向……”张翊均在崇业坊画了个叉,尔后由此向上,亦即正北方向,拖着毫尖,“暗渠一直向北延伸,其间不曾有岔路,也就是说,乱党还在另一处有据点才对!”

    李商隐恍然顿悟,张翊均言下之意,此长安坊图如棋盘,诸坊皆似棋子,他们眼下线索过少,因此急需借此找出所有乱党可能盘踞之处,依次排查,扩展线索。

    崇业坊径直向北,分有四坊:安业、丰乐、通化以及善和坊,再向北便是皇城太极宫。

    “难道……要从安业坊开始寻查?”李商隐注视着宣纸上的坊图,揣测道。

    张翊均轻轻摇头,倘若真要依次寻查,那庞大的工作量仅凭他们二人,半个月也干不完,届时可能鬼兵早已举事……

    “如果从乱党角度去想,崇业坊地处长安外郭中心,为长安、万年二县交界,监管混乱,故于此挖凿暗渠,便极为妥当……”张翊均喃喃自语,纤长的手指在宣纸上由崇业坊向北,“暗渠向北,若为兵变,当北接太极皇城,紧邻朱雀大街……”

    “善和坊?”李商隐道。

    张翊均默默点头,继而提笔在善和坊处又画了个叉,“暗渠出口应当在此!”

    当张翊均下了结论后,他心中更加举棋若定,善和坊北接皇城,虽然此皇城并非天子所居大明宫,但皇城中遍布官僚机构,如鸿胪寺、大理寺、太常寺皆位于此,善和坊又毗邻朱雀大街,因此会较长安其余各坊最先获知朝中细务,善和坊地处城北,便可与崇业坊南北相协,由此监控皇城及城南诸坊。

    许是张翊均方才的分析思路启发了李商隐,他也在宣纸坊图上凝目半晌,食指继续向北,在一片空白的太极宫止住,“……而后入皇城,继而出东侧延喜门,北往大明宫……”

    张翊均目光一凛,看了李商隐一眼道:“为何要穿过皇城往大明宫?”

    “义山这几日同翊均兄游历长安,注意到一处细节,”李商隐抬手解释道:“各主干大街白天皆有武侯巡察,夜间则有金吾卫巡夜,因此便想,如若乱党策有大谋,须隐蔽行事,或许可直入皇城,由此避免惊动长安守军?”

    张翊均摇摇头道:“皇城中有禁军守备,恐怕远比走外郭诸大街要困难。”

    “啊……”李商隐讪然道,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皇城他可没去过。

    “但想法不错……”张翊均展颜一笑,他觉得自己当初对李商隐的判断无误,确是一名观察力不俗的未冠少年。

    “可是翊均兄……”李商隐面有不解,手指在善和坊和崇业坊分别点了点,“若如此看,会不会略显单薄?”

    “嗯?”

    “义山是说,倘若从贼人的角度思考,此等大事应当做得事无巨细,万无一失才对,毕竟如若不成,便是赤族之罪,”李商隐若有所思,望着坊图字斟句酌道:“但翊均兄请看,大明宫位于长安东北隅,南界万年县辖境;此二坊虽东临万年县,但却难改地处长安县的事实,会不会……”许是由于对自己的判断略有不自信,李商隐欲言又止。

    张翊均有些揣摩出李商隐的言下之意,但仍鼓励李商隐明言。

    “会不会……万年县境内亦有一处贼人沟通之所?”

    张翊均的目光在万年县境内匆匆扫过,不由得将视线凝在晋昌坊。

    原因并非这里是他度过少年时代之处,亦非这里坐落着闻名遐迩的大雁塔和大慈恩寺,而是……

    “虽未曾见金紫,不过……前些时日,‘三杨’倒是曾来此饮宴,璇玑彼时便是陪侍助兴的那个……”

    璇玑的话忽然回响张翊均耳侧,至于三杨……杨虞卿、杨汝士、杨嗣复。张翊均暗忖,他记得,此三人似恰好居于晋昌坊,并且还同那失掉右耳垂的神秘玄衫男子有所交结。

    莫非?

    张翊均放下狼毫,一拍李商隐的后背,“走,往晋昌!”

    巳初。

    大明宫,含凉殿。

    布道结束后,赵归真走下含凉殿御阶,却四处不见阿朓的身影,一开始赵归真还以为阿朓是跑去太液池边戏耍去了,但他沿着回廊转了小半圈,却完全寻不见阿朓的身影,便又回到了含凉殿御阶前。

    赵归真面朝守备殿前的金甲卫士略一拱手,问道:“敢问二位,可曾见过贫道小僮?”

    那两名金甲卫兵本趁着那青袍宦官不在,闲聊得起劲儿,被赵归真这么一打断后,其中一名面有愠色,冷冷地回道:“见是见过,后来某也不知跑何处去了。”

    另一名卫卒哈哈一笑道:“不会是跑到禁处,被人捉住杖杀了吧……”

    赵归真心知这两人帮不上什么忙,便叉手谢过,又接着往相反的方向转过去。

    这可糟了,赵归真虽然修道早已练就清净无为、诸事无扰的心境,但此刻他只觉他急得心焦,如热锅上的蚂蚁,若是自己被内官发现在禁中逗留过久触犯律法倒是事小,但阿朓为自己所收养,一手带大,若是他真出了事,像适才那卫兵所说一样,蹿至某间寝殿,被人捉住……

    赵归真不敢向下想,他只是不自觉地加快了些步速,尔后便看到一处坐落于含元殿西侧的偏殿。

    赵归真定睛一看,殿前御阶之上,有一垂髫正独坐于阶上,双手托腮,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石板路。

    正是阿朓……

    与此同时,在朱雀大街。

    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快速骑行至此,恰好经过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此街宽有百五十步,直通皇城朱雀门,南连外郭明德门,为长安城的天街。

    即便街宽如此,此刻巳初,东西两市即将开市,因此街上满是川流不息的行人以及驮马宽车,让张翊均和李商隐只得下马牵着“飒玉骓”和“紫云骢”步行横穿。

    穿过朱雀大街,便将离开长安县,进入万年县辖境,往晋昌坊仍需经过靖善、靖安二坊,尔后向南转入启夏门大街,经过永崇、昭国坊,才能到晋昌坊,少说也需数里。

    望着街上的人群,张翊均和李商隐只觉有些望洋兴叹之感。李商隐也首次感觉长安城内的熙熙攘攘此刻竟有些碍事。

    “十六郎,”张翊均住了脚步,问道:“你可知往晋昌坊的路?”

    李商隐望着张翊均,脑中细细回想了下先前张翊均在宣纸上画的长安坊图,便点了点头。

    “晋昌坊三曲丙巷有一间二进宅院,门前有一锁头,此是钥匙,”张翊均从斜囊中掏出一柄铜钥,在李商隐疑惑的眼神中,将其递到李商隐手中,“在那里等我……”

    与张翊均相处至今日,李商隐也养成了即便心有疑窦,但不细问的习惯,于是只问了句张翊均要往何处去。

    “平康……”张翊均说完,翻身上马。

    李商隐闻言先是愣了片刻,尔后浅浅一笑,点头道:“义山明白!”

    这话让本准备双脚夹马肚子的张翊均顿了顿,留下一句“想什么呢?”尔后一扯缰绳,顺着人流的方向,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北骑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