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章过渡章节,李商隐略惨,各种被支开)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酉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张翊均和李商隐刚行过二门,却突然被身后一清细的女声叫住,“若等请留步……”而张翊均甚至不消转身,只听那略有傲然的语调,便知是谁。
“公主殿下……”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齐身叉手为礼。
安康公主让李商隐回避片刻,张翊均一愣,公主这是来找自己的?临退前,李商隐向张翊均小声道了句:“义山就在坊前静候……”继而面朝公主躬身叉手施礼,径直趋往王府正门。
安康公主等李商隐出了王府正门,这才又将目光投向张翊均身上,言语不容拒绝道:“手掌伸出来……”
张翊均虽心存疑惑,莫不是又要让自己品尝公主亲制的“点心”?颍王并不在侧,自己推辞得掉吗?虽然张翊均心里这样想,口头上却是唱喏从命,面向公主张开零星缀着茧子的左手掌。
安康公主颇为神秘地从束带内侧取出一枚物什,却用纤手握着,最后小心地塞到张翊均手里。
张翊均垂眼一看,这物什状似一枚药丸,色泽赤红,外壳似是薄层玄铁所制,上涂朱漆。如若轻轻一掂,便能觉出这丸状物要比目测的大小沉上几许,内里似乎填有某种重物。
不及张翊均相问,安康公主已柔声解释道:“此乃玄铁烟丸……”
烟丸?
张翊均并非未见过烟丸,不过他所见到过的烟丸要远比手中的这枚小上数号,且皆涂有乌黄漆,烟丸内往往含有白磷、硫黄、芦苇缨子、松香、樟脑等物,皆为易燃之物,若用力猛掷,触地风吹则燃,继而烟冲云霄,本是为军中联络示警之用。
“公主殿下怎会有此物?”张翊均疑问道。
“莫声张……”安康公主连忙将食指在朱唇前竖了竖,道:“此是左金吾大将军沈竓给本主的,沈将军因知本主常出入宫禁,怕遇到危险,因此便以此物相赠,说是……只要擦燃以后,城北抛出去,城南亦能望见。沈叔叔说只要他看到,就会带金吾兵来……”
张翊均点了点头,长安占地甚广,居于城北百姓甚至往往个把月都不曾往南去,普通烟丸往往止于数里便望不见了,此烟丸既然能让城南望见城北,难怪会是这般大小。
“沈将军赠予公主殿下,防身要器,翊均怎敢妄收此物……”
谁知听了这婉拒,安康公主却略一正色,命令般地道:“本主所赐,若不得拒绝!”张翊均推辞不得,却又想着改日再来颍王府时将其交还颍王殿下,由他代为转予公主便好,这才将那足有半张手掌大小的朱红烟丸小心地收入蹀躞斜囊中。
安康公主临出王府大门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末了回首叮嘱道:“若自今往后,莫再犯险了,不然……”公主尔后略一沉吟,转过头去,接着道:“不然……以后本主再有点心,也不知该分给谁……”
安康公主只留下这句话,不等张翊均谢恩,便缓步出府,被仆役接上双辕驷车,就此驶离颍王府。
戌初。
张翊均和李商隐走进了兴宁坊北曲一家辂铺,铺侧用木制围栏围起,内有数架闲置木辂供人租用,但由于铺内已近关门打烊的时辰,那些木辂前皆是空荡荡的,马匹早已被赶至铺后厩内歇息。
当张翊均提出要租一架木辂赶往光德坊时,店掌柜咂着嘴,连连摇头,顺势抬手指了指丹凤门的方向,意思是更鼓将鸣,这个时辰不少车夫都交割了今日的酬钱,方圆三坊以外的活更不可能有人会接。
直到张翊均出到三倍的价格,铺内一蹲坐着正在啃芝麻胡饼的车夫便站起身来,表示愿意载他们一程,不过止能送到光德坊门外。
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别无选择,谈拢价格后便跟着上了木辂。这名车夫驾车出坊后略有提速,隔着布帘甚至都能听见马的喘息声,不过若非转角,木辂行驶得倒很是平稳。
一路上,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似是各有心事,并肩而坐,却未多言。
随着层层线索拨茧抽丝般呈现,张翊均心里渐渐有种感觉,自己正在追查的案情将变得愈发凶险。
更让张翊均心神不宁的是,他昨夜入崇业坊身上虽未携带身份文牒,但贼人昨夜若是查明了张翊均的身份,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亦遭毒手?
阿姊已出嫁数年,又是当朝工部侍郎崔琯的儿媳,应当无事。
但阿爷这边呢?
自打张翊均记事起,无论张翊均是潜心读书、诚心遵道,还是游猎宴饮、徜徉平康,阿爷都不会管,甚至还会鼓励。
但唯有一事是自己父亲的死穴,那就是当张翊均犯险孟浪,跑出城去夜不归宿之时,便会免不了一顿揍。张翊均尚未冠时,年方十九,待攒下一大笔盘缠后,便独自跑出长安一路向西,自己阿爷最终竟然找守捉郎将自己从终南山绑了回来。
这也是三年前,当张翊均提出要往滑州,投入李德裕幕府时,张父只投来一冷冷的眼神便不再言语,扭身回屋的缘由。
但这一次,假如案情真将更为扑朔迷离,他是否应当告以自己父亲实情?
张翊均的思绪被车夫拖长的吁声所打断,李商隐撩开布帘看了看,转而向张翊均道:“到光德坊了!”
时辰已晚,宵禁将至,看样子车夫是不愿入坊,生怕赶回去时有犯夜禁的风险。两人下车后,沿着早已熟识的路线穿过永安渠,绕过几个转角后,更鼓便恰好在他们行至宅院门前时响起。
这一次叩门总算没有像之前那样等候多时却无人应答,张锡似是守在门口似的,马上将朱门延开。
“阿翁……”
由于昨夜张翊均向阿爷和锡叔道过安寝,才于三更潜往玄都观,因此对于府中仆役而言,张翊均似乎不过是清晨出府,这才游玩回来一般,因此见到小郎君回府,喜而不惊。
张锡却将视线在两人着装上扫了扫,但并未多说些什么。
跟着管家甫一经过二门,张翊均便同李商隐互道了安歇,问向老管家张锡道:“阿爷可也回来了”
在得到了张锡肯定的回答后,张翊均不由得犹豫了片刻,须臾似是打定了主意,便道:“天色已晚,那均儿且去歇息了……”
张翊均正欲侧身移步,为张锡突然叫住,“均儿……”老管家望了张翊均的神色有良晌,额头的细纹却似皱得更深了,斑驳的颌须随风微动,“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没有心事,别人甚至你阿爷或看不出,老夫却能……”
张锡言讫,张翊均面色云淡风轻,心中却微有波澜,他嗫嚅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能讲便讲,此无外人,何必憋在心里呢?”张锡劝慰道,他知道小郎君向来的性格便是既然笃定某件事,那么任凭其他人如何讲都很难让他改变想法。张锡在张翊均身上略一着眼,张翊均身上衣着有几处磨损,眼神中满是疲惫,张锡觉得,他不能袖手旁观。
“阿翁……”张翊均眸色闪动,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均儿其实……”
张翊均说到这儿不由停住了,只因他看到,自己阿爷刚好此刻从二进月洞门走了出来。
张父身着青丝锦袍,腰环牛皮蹀躞,倒与平日里在府中身着宽松常服的装扮截然不同。张父望见自己儿子,便走过来打声招呼。
“阿爷,”张翊均叉手一礼,目光在张父衣着上打量了几许,“您莫不是要出府?”
张父摆了摆手,解释道:“早上出去置办行装,本来先前准备骑紫云骢往东都去,无奈马驹儿暂借与十六郎了,故而为父又买了匹马,权作坐骑。午后又往城南几处赁居收取赁金,适才刚回来不多时,还未来得及换下……”
“七郎,今日购回的物什你且去让人打点一下,再看看府内还缺何物……”
由于张锡排行第七,故称七郎,府中止有张父才敢这么叫他。
张锡在抬手唱喏后,移步前不忘稍稍给张翊均使了个眼色,笑而轻言,道了句:“有话记得讲……”
与张锡所希望的相反,张翊均原本确实正欲一吐为快。但真的见到自己父亲在场,心中隐隐的某个念头,让方才已到张翊均嘴边的话,此刻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张父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张锡往后院去的背影,转而问道:“七郎方才那话是何意?”
或许……还是不讲为好。
张翊均这样想着,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张父似乎不以为意,接着道:“为父明日便走,且须暂离长安几日,洛阳的一处别业有了买主,须往东都料理。这几日七郎在,有何事可找他……”
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自己父亲要远离长安,张翊均心中却满是庆幸,竟顿觉肩头轻松了许多。
张父提了下腰间蹀躞,又似想了片刻,像是在回忆还有何事未向自己儿子交代,末了才抬手勾了勾四指示意道:“对了……”
“均儿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