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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默然恍悟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初三刻。

    剑南道,成都府,宣和门。

    城门外,上千名军卒列队齐整,鸦雀无声。

    漆黑的扎甲同四周夜色浑如一体。城楼上燃起的火把,却将宣和门上空耀如白昼。队伍的最前面,左果毅都尉杨综手持长柄陌刀,站在一面黄底黑龙“武威”军旗下。正中央,一条能容两队具甲骑兵通过的道路,直通巍峨高大的宣和门。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则已脱下六品青袍,换上崭新的象征着从五品下州刺史的浅绯色袍服,骑跨在一匹黑马上,立于最后。

    徐徐秋风吹过,火光摇曳之余,竟还有些萧瑟的冷。

    杨综左手里攥着阿叔留下的玉石信物,他右手紧握陌刀,扛在肩头,左手拇指确认什么似的轻抚玉石上面的雕镂文字。

    “兄弟,有薄荷叶吗?”杨综紧张地咂吧着有些干涩的嘴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蹀躞布囊,问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武威军旗手。

    旗手很为难,杨综是新任的左果毅都尉,薄荷叶是肯定不敢不给的。但是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就在队伍后面,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伸手掏薄荷叶,让军旗歪斜了,可是要罚整整半月的俸。

    杨综像是猜出了旗手的心理活动似的:“你说放哪儿了,我自己拿。”

    “在扎甲腰间右边……布袋里。”旗手几乎是用耳语道。

    杨综从布袋里掏出一小把干薄荷叶,拿了几片塞进嘴里嚼起来,点点头算是满意地道了声谢。

    “这薄荷叶新鲜,不错……是浙西的吧……”

    “欸?你哪儿人?”

    “不会也是抽调的北兵吧?”

    “那咱俩都一样……”

    不知是紧张还是无聊,杨综竟没话找话般地一句接一句问着旗手。

    然而这旗手显然不像令狐缄,一开始还简单应着,后面便彻底缄口不言。杨综也知道是自讨没趣,便就此作罢。

    “欸……这群吐蕃奴,叫他们到宣和门,怎么这么半天。”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杨综等得彻底不耐烦了,高声骂道,又回头看了看骑在马上的虞藏俭,新任维州刺史倒是面无表情。

    忽然,队阵中有人低语:“啊,来了……”

    夜色渐黑,虽然看不亲切,但是远处隐约的火把光亮,照出了行军中的吐蕃步卒的轮廓。杨综目力一向很好,眯眼看去,百步以外,领头的是一黑骑,其人身后跟着手持木叉,被发跣足,装备杂乱的吐蕃步兵。远远的还能听到其队伍中且行且歌的吐蕃语欢呼声。像是在庆贺这一整天的行军终于到了头。

    队伍行至八十步远,似乎是为首的黑骑的号令,三百多人就地停下。黑骑右手覆胸,像是在朝宣和门的方向行吐蕃礼。

    虞藏俭脸上有了如临大敌般的严肃,骑马行至部队最前面,想必他骑在马上,能看得清晰许多。

    “杨都尉……看来到咱俩出场的时候了。”

    即使是不那么敏感的杨综,此刻也能听出虞藏俭话语中难掩的紧张,毕竟这是虞藏俭第一次在西川见到“货真价实”的吐蕃军队。

    杨综带着有些嫌弃,又有些嘲弄的眼神,瞥了眼虞藏俭的满面焦虑。

    “虞刺史,他们是来请降的,不是来请战的……”

    “某可没怕他们。”虞藏俭摸着颔须,故作轻松地笑道。

    “杨某可没说您怕……”

    杨综无奈道,不经意地看见虞藏俭左手正紧紧地攥着缰绳。

    杨综右手抬起陌刀,搭在右肩头的肩甲上,把口中薄荷叶朝地上一啐,舔了下上唇,扒拉了一下身旁的旗手,径直朝着那黑骑走去。

    虞藏俭做了个深呼吸,回头随便叫了两名站在前排的天征军卒,骑马跟在杨综和旗手的身后。

    “来人可是……?”杨综语气本略带轻视,而走近后注意到了吐蕃黑骑的面甲花纹,画得颇为可憎,让杨综眉目一怔。停顿了片刻,杨综又接着确认道:“来人可是维州副使悉怛谋?”

    那黑骑从容下马,掀开面甲,真实的长相一点也不比面甲花纹柔和。古铜色的脸颊和下巴都长满了未加修剪的胡须,最让人不安的还是左眼窝上的眼罩,在夜色和微弱的火把光亮下看上去颇似一个黑洞。

    黑骑身后跟着一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手执铁锤,立在黑骑手身后不远处。如果说杨综已经算是西川军中很是结实的了,可在那虬髯大汉面前,杨综看起来倒像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更别提虞藏俭了。

    “正是!”悉怛谋似笑非笑,看也不看杨综。悉怛谋一口颇为标准的唐话让杨综吃了一惊,毕竟他在河曲接触过的吐蕃降卒大多是奴仆兵,往往一句唐话也不会说。

    悉怛谋独眼半张着,打量着虞藏俭,面露轻蔑道:“想必你不是西川节度使吧?”

    杨综和虞藏俭面面相觑,这群吐蕃人明明是来归降的,领头之人讲话竟如此无礼,着实让杨综和虞藏俭心中生出无名之火,却也只得强忍下去。

    “本官为行维州刺史虞藏俭,暂代知维州事,”虞藏俭强挤出个假笑,朗声道:“还请副使依照计划,就此交割维州节儿印绶,大军好尽快开拔,入据维州,以免生变。”

    悉怛谋高昂着脑袋,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若按原计划,我的印绶当直接交割于节度使,一个刺史,还是暂时的,级别……恐怕不够吧。”

    虞藏俭一介书生,虽被悉怛谋轻蔑的态度气得脸发白,却完全不敢回击。然而在河曲靠砍吐蕃人脑袋攒军功的杨综可忍不了这番羞辱,怒目圆瞪地低吼道:“怎么?你不想交割印绶?那你们这群蛮子就进不了成都府!”

    悉怛谋愣了一下,独眼望向杨综的一瞬间眼中似乎有着极强的杀意,即便是杨综,也被登时看得后背发凉。悉怛谋上下打量了杨综足足有半晌,似是权衡一番利弊后,便冷笑轻言道:“我倒没说不给……”

    说完,悉怛谋又朝身后道了几句吐蕃语,引得吐蕃兵卒哈哈大笑。虞藏俭和杨综也听不懂,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悉怛谋朝虬髯大汉伸开手掌,虬髯大汉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了维州节儿印,那块小小的印绶在虬髯大汉手中显得极为袖珍。然而悉怛谋将印绶拿到手中后,却玩笑般地朝虞藏俭一扔。虞藏俭没有准备,当然没接住,印绶便直直地摔在地上,还好因为路面潮湿松软没有摔碎。

    杨综咬牙切齿,虞藏俭鼻息渐粗,虬髯大汉则将粗厚的手掌伸向了横刀。

    而悉怛谋从鼻孔里嬉笑般地哼了一声后,便戴上面甲,毫不理会地上马,带着身后的三百来人沿着官道径直往宣和门走去。

    看着落在地上的维州节儿印绶,杨综和虞藏俭心中窝着冲天的怒气,却也只得硬生生地忍下去。大军尽快出发才是头等大事,想必悉怛谋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对新任维州刺史如此怠慢。

    再加上维州归降对大唐的战略意义重大,悉怛谋清楚,杨综和虞藏俭也清楚。外族归降,示范作用极强。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吐蕃人未来必定会被加官进爵,以示嘉奖,一个小小的维州刺史,当然也镇不住他了。

    “开城门!”

    随着城楼上兵士的高喊,宣和大门应声缓缓而开,门外列阵待发的天征军和武威军两千余人,默契地给悉怛谋和他身后的吐蕃守军留出了一条通往成都府内的道路。

    “杨都尉……”虞藏俭下马小心地拾起维州刺史印绶,轻轻地用袖子蹭了蹭上面的土,叹道:“你说,这到底是咱们受降,还是戎虏受降啊?”

    杨综冲着悉怛谋的背影狠狠地咒骂了两句,将陌刀柄杵进泥里,看向身后的宣和门,和渐入城中的吐蕃步卒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所有武威、天征,开拔!”

    酉正。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中殿前厅内,李德裕靠在节度使交椅上,同张翊均相隔案几对视。

    案前,几盏火烛已开始爆芯。

    张翊均的话,引得李德裕浑身一激灵,自己每日居住的帅府,何时成了筛子?

    “翊均,你可有证据?”

    见张翊均一时沉思不语,李德裕深沉地呼吸,似乎要将整座殿宇的空气吸进肺里。而后自若地起身拿起火烛旁的银剪,剪断了案几上开始爆头的灯芯。“颍王派你入我幕府之时,无中生有可还不是你会做的事……”

    提到颍王,让张翊均不禁顿了顿,脑中随之勾起了些稍纵即逝的回忆。

    “此事绝非翊均无中生有……”张翊均凝眉认真道:“今日发生太多事,且待翊均一一详述!”

    李德裕坐直了身子,微微颔首。张翊均清楚,这是节度使准备洗耳恭听的意思。

    “维州节儿论可莽,李公知否?”

    “从宝历元年至太和五年,七年维州节儿。”

    “正是,”张翊均为尽可能地保持思路的清晰,因此也说得字斟句酌,“然而据维州副使悉怛谋称,此人不任其事已久,且克扣军饷,激起兵怨。这才是此次维州之谋,能成的根本原因。”

    李德裕点点头,示意张翊均继续说下去。

    “前任维州暗桩司马朱突然被杀,据悉怛谋称,是论可莽闻得风声,有所戒备。然而如此不任其事、一心只想聚敛财货之人,怎么会突然发现已潜藏一年多的司马朱呢?翊均由此认为,司马朱不是暴露,而是被出卖!”

    李德裕听完张翊均的这番分析,神情怔了怔,从交椅上缓缓起身。

    “司马朱是前任节度使郭钊在任时委派的,成都府官场鱼龙混杂,知道其人身份的恐怕除了帅府的僚佐,还有兵曹,甚至还有监军使院……你又为何会怀疑到帅府呢?”

    “因为利高者疑!”张翊均似是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

    “利高者疑?”

    “不错!”张翊均点点头,“不瞒李公,据翊均所知,维州副使悉怛谋早有降唐之意。而杀掉司马朱,断的是您坐收维州归降之功的可能。李公细想,谁会由此获利?监军使院吗?王践言是宦官,背靠北司,向来左右摇摆,杀暗桩乃是重罪,他可不会趟这浑水。会是兵曹吗?那些武人巴不得维州早点归降,他们好赚取军功。李公再想想,若是帅府之中有您政敌的暗桩,眼见您要居功,掌握司马朱身份的他会怎么做?”

    “……再说,彼时李公上任西川节度使仓促,来不及从新征调僚佐,几乎所有佐官都是就地取材。可以说,除了牙将是您亲自提拔,其他的吏员都是西川旧人。让李公一开始无亲信可用,这也是去岁牛党堂堂正正的阳谋。您难道忘了吗?”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仍有些狐疑地摇了摇头,“不对……”

    “若是为了避免我居功收复失地,而今维州可是明明白白归降在即,翊均你身为暗桩,却也安然无虞,这前后矛盾,如何解释?”

    “正因前后如此矛盾,出兵维州一事才需暂缓,”张翊均声音清冷,若有所思道:“李公说的不错,翊均潜藏维州的这一年多,甚至直到维州谋成,此帅府暗桩都噤若寒蝉,似是在静候维州事成一般。那么在此前提下,出兵维州,是否正中此人下怀?”

    张翊均本还想就此道出李植的供状一事,然而隐隐的直觉让他觉得,这同司马朱被杀一事之间的联系还不明朗,再加上仅是薛涛的一人之言,未曾核实,考虑到自己对薛涛的保证,便就此作罢,暂时不提此事。

    许是近几日操劳之故,李德裕眼神中竟有了些许无力,他怅然道:“出卖暗桩,唐律斩刑。你的这份怀疑,便是将所有参与维州之谋的人……都印上了嫌疑。亦是所有我所亲信之人……”

    这话说完,张翊均不由得怔住,默然恍悟。

    “这就是……李公坚决要出兵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