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岳见宇文泰说什么大争之世,心想不至如此,依旧是不以为然,他总觉得宇文泰有些危言耸听。
宇文泰见他不以为意,便问道:“高欢现在在何处?”
贺拔岳当下将高欢叮嘱他去皇宫辞行,并劝皇帝不要下诏书,以免盘查无法夹带之事备细说了一遍。
宇文泰听罢,叹了口气,道:“都督,我敢打赌高欢和你说不去皇宫辞行只是骗你!”
贺拔岳淡淡然一笑,道:“你是不是小题大做了,高欢不去皇宫辞行,能骗我什么?陛下已经向我传了口谕,到时候我带口谕回见大将军。难道高欢还能污我假传口谕不成?”
他左思右想、前思后想,完全想不到高欢能在什么地方摆他一道,只觉得宇文泰小心翼翼、谨慎过分,杞人忧天。
但他全不知道,宇文泰的直觉是对的,这种直觉,有时候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就是灵验无比,就在他与宇文泰在这里争辩之时,高欢已经入了皇宫。
皇宫之中,太极殿的偏殿内,魏孝明帝正自怏怏,目送贺拔岳离去之后,他便坐在龙椅上,桌上放着书,他拿起来看了看,但是感觉不得劲,完全看不进去,看什么都是心烦意乱。
他不禁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扶住了头,正在沮丧不已之时,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然后,他就看见了高欢。
高欢在一命宦官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孝明帝有些愕然,但又有些高兴起来,高欢看上去似是神色严肃,而且像是有事面陈的样子,孝明帝当下迎上前去,道:“贺拔爱卿已经代高爱卿向朕辞行了,爱卿没走,太好了。”
高欢笑了笑,他的笑给人一种镇定的感觉,淡淡的然而让人看上去有一种安全感,他也看见了魏明帝桌上的纸上写着“何人箭射御书房”这七个字,道:“陛下准备查他们?”
魏孝明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江湖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查也无从查起。”
高欢淡然道:“也未必真是江湖人物,也许,是江东那个梁武帝萧衍的部署也未可知,大魏如今有些许动荡,萧衍的地盘、经济都过于大魏,只是南人孱弱,北人彪悍,他有心无力而已,但这个老儿,想要一统天下的雄心还是有的。”
魏孝明帝想了一想,觉的高欢所言也大有道理,挑动自己母子失和,对大梁皇帝萧衍来说,也是有益无害。江东近年来政治稳定,经济繁荣,萧衍功不可没,但也由此野心昭然。
但是,这个箭射御书房的人真的是萧衍的间谍么?
若是,那自然是大魏的敌人。
他心头那种挫败、无力感并未散去,自知就算这次是江东政权的间谍机构搞得鬼,自己此刻自顾不暇,想来对付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还不如听听高欢有何高见。
当下便问道:“爱卿,如果真是江东萧衍......”
高欢淡淡笑道:“大国角力,终究是在战场上决胜负,这些个间谍、江湖组织,暂时而言,也就是搞搞小动作,陛下不用太过担心。微臣有一件事微臣思来想去,觉得陛下还是非做不可。”
魏孝明帝有些讶异,道:“不知爱卿所谓何事?”
高欢脸色严肃起来,说道:“臣启陛下,如今太后意图废立,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臣为陛下计,如今只有仰仗尔朱大将军引兵入朝,削平内乱了,否则洛阳城内外,统是铁板一块,陛下无处着手,处处受限,陛下何面目对列祖列宗?”
魏孝明帝听了高欢所言,不由痛心疾首,高欢所言的正好是他的心病。
当下忙不迭道:“爱卿所言甚是。”
高欢顿了一顿,又道:“大将军命我与贺拔岳二人潜入宫掖刺探太后奸谋,如今太后奸谋俱发,证据确凿,我等回去即将禀明大将军。贺拔岳已经先行一步,臣也要告退了,臣想请陛下赐诏书一道,臣请带回。”
魏孝明帝有些愕然,高欢的说法显然和贺拔岳的说法大有出入。
他一时莫衷一是,便道:“贺拔都督言盘查甚紧,恐不能夹带。”
高欢望了望这位年少的皇帝,点了点头。道:“盘查确实甚严,但是陛下,诏书一定要有。这正是臣方才说的眼下陛下非做不可之事。”
魏孝明帝怔住,为什么口谕不可,为什么非得下密诏?他一时有些莫名。
高欢接着道:“尔朱将军入朝清君侧,除奸党,兹事体大,若无陛下一纸诏书,仅传口谕,并无实证,贺拔是大将军帐下,由大将军帐下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臣恐外间非议质疑,认为乃是大将军与贺拔串通做戏。”
高欢说的恳切备至,魏孝明帝总算听懂了,由尔朱荣的麾下传陛下口谕给尔朱荣,有可能说服尔朱荣,却没法说服天下人,到时候如果有人指责口谕为假,尔朱荣也百口莫辩。
挥师入京,这是大事,一举一动皆要合乎礼法,顺乎民心天意,不能予世人口实,予敌人可乘之机。
魏孝明帝思忖了片刻,脸上渐起悲愤之色,这数年来的种种委屈都涌上心头,刹那眼睛中便湿润了。
“高都督所言大有道理。朕不但要草诏付卿,朕要写血书。”
他忽然裂开衣襟,咬破中指,奋笔疾书。
“致博陵郡公、尔朱大将军,朕闻尊卑之殊,君臣为重。母后弄权,欺压朕躬;秽乱宫廷,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近日更闻意图废立,朕危在旦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忠义素闻,当纠合志士仁人,殄灭奸党,使国家危而后安,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幸甚、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魏武泰元年春正月诏。”
高欢一旁看孝明帝以指血书写,魏明帝的指头颤抖着,写的不工整,但是皇帝此刻面容荡漾着坚毅与浑不畏死的勇气,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良久,魏孝明帝写罢,高欢赶紧用束帛将皇帝的中指包扎了。
君臣相顾无言。
魏孝明帝的眼中托付之意明显。
高欢心中一刹那也满是热血澎湃。
待血书干燥完,高欢忽然掏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将血书裁剪成小片。
孝明帝在一旁惊愕的看着:“爱卿这是…….?”
高欢道:“如今京城内外戒严,盘查甚紧,若藏此诏书在身,恐带不出去。”
他说罢将诏书用裁成小片的血书,用丝线一片片的连缀着,然后又裁剪了一小快布,将这些布片包裹起来,用丝线扎住口,做成一个小包。
然后他又向孝明帝要了一勺蜂蜜,和着蜂蜜将包裹血诏的小布包吞下肚子,却将丝线一端系在口腔之中内槽牙齿之上。
孝明帝见他痛苦的吞咽之态,刹那明白过来,叹道:“爱卿不惟劳苦忠诚,亦聪明过人。”
高欢单膝跪下:“臣定不辱使命,将陛下血诏交付尔朱将军。”
孝明帝郑重将他扶起,君臣二人当下依依惜别,高欢出了宫门,再不停留,直奔大夏门方向,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洛阳城,大夏门的城门口处。门禁已经森严了许多。
士兵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禁卫森严,如临大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都遭到了严查,显然,经过昨夜之事,整个洛阳已经加强了应对。
高欢策马缓缓来到城门口处。
早有卫兵发现高欢,远远的便有三四名士兵大踏步过来,伸出手来喝止,纵声大叫道:“下马。”
高欢下了马,立刻便有两名卫士上前将他的马牵过一边。
紧接着,又有两名士兵过来,人马分检。
检查马的,将马的鞍鞯统统卸下,仔细检查摸索;负责检查高欢的将高欢的行囊全部检查一遍,又令高欢前后转圈,摸捏他的衣裳的边边角角,甚至令高欢散落发髻。
高欢摇晃着散乱的头发,嘟囔着:“小兵哥,如何盘查甚严?”
卫兵已经大致检查完毕,又再上上下下拍着高欢的衣服,捏了高欢袍袖衣裳膀一遍,道:“今日忽然严了,洛阳城各门都接通知,一概从严,任谁也不能例外,便夹带一张纸出去,我们都吃罪不起。”
高欢陪着笑,道:“兵爷们辛苦了,小的哪敢夹带?”
卫兵收捡了一番,毫无收获,一个士兵在高欢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你个穷措大。”
高欢点头哈腰,牵着马出了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