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莫名得到刘禅的信任,也早早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现在他受命组织力行社,姜岑也下意识无论什么都掺和一下,往这个组织塞人。
可姜维坚决选择了拒绝。
他采纳句扶和丁奉的建议,一方面坚决以昊天军的老人为班底,一方面从魏军的降兵中选拔人才。
诉苦大会,
这招丁奉和王平在街亭的时候用过,在士气低落的时候发挥了不错的作用,大大鼓舞了士兵的战斗意志,为街亭之战取得最后的胜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姜维让魏军的降兵面对面围成一个圈,
他也跟这些降兵坐在一起,朗声道:
“不必拘束,各位畅所欲言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
天知道这鬼诉苦大会是怎么回事。
沉默许久,终于,一个中年汉子缓缓站起来,咧嘴一笑:
“我先说罢。”
“我出身冀州……”
说起冀州时,已经有几个魏军士兵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袁绍的根据地,更是曹操所建魏国的王都,这里的百姓遭受的折磨远远超过其他地区,自然是苦中之苦。
“二十年前,大将军兵败身殒,二袁北逃,曹操占据邺城,连大将军家中女眷都被凌辱折磨,城中百姓更是连遭屠戮,十室九空。”
“为了躲避曹军的屠刀,我们冀州、幽州数十万户百姓被迫北迁乌桓之地,宁愿给胡人为奴,也不愿在曹操治下。”
“可惜啊,乌桓胆怯,杀灭袁氏,又将我等送回冀州。
曹操将我等编为士家,又将我等来回迁移,单是去年,曹丕不顾大旱,又将我等迁往洛阳。
这一路饥饿拷打,路途艰险,不知有多少人倒毙途中。”
“我家七口,或死于曹军马蹄屠刀,或死于迁移路途,只有我一人苟活人间。
天下之苦,谁能胜过我等!”
冀州百姓遭受的折磨天下皆知,
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士家,无论男女都被曹魏人尽其用,当真是生不如死。
一时间,不少冀州出身的士兵都想起自己的遭遇,都呜呜地流下眼泪,其余各地的魏军降兵就算不是出身冀州,想起自家的苦难,也都低下头来。
“你们苦,我们也苦啊!”一个中原口音的士兵叹息道,
“我们虽然不是士家,却要被编去屯田。
我等日夜操劳,从正月到十月,农桑之事从不稍歇,十月天冷,还要驱赶我等冒着寒风修桥、修路,一年不停,而我等的口粮奇缺,侥幸不饿死,穿着短褐粗衣也顶不住风寒,一年到头,能活下来已经算是昊天保佑了!”
论征发徭役,孙刘两家加起来也比不上曹操,
曹操甚至做出过迁民搞得几万人逃到孙权那边去这种操作,可见这徭役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这就不错了!”
有两个人现身说法,现在的气氛开始渐渐活跃起来。
在场的所有魏军士兵都曾不同程度遭受了曹魏的折磨和虐待,胸中早早憋着一团火,
他们之前哪敢说,哪敢抱怨,连做梦都不敢多言,生怕这皮鞭落下来,打的他们皮开肉绽,伤重不治。
谁肯说自己遭受的苦难就不如别人?
谁肯说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积攒的委屈其实不值一提?
“听我说!听我说!”一个个魏军士兵纷纷站起身来,迫不及待诉说自己的痛苦。
那些来不及发言的士卒也争先恐后的诉说,韩龙在一边听得毛骨悚然,一颗心针扎般疼得厉害,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事情,他都听过、见过、深切的感受过。
曹魏将战死的士兵妻子拉去别处继续再利用,逃亡的士兵妻子则是加重刑罚几乎拷杀。
韩龙就是不愿意让母亲受到折辱,所以果断要求执行这个极其艰难的任务。
临走时,上官承诺就算他战死,也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母亲,绝不会让她遭受侮辱。
可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韩龙心中越发没底,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母亲,母亲不会有事吧?
王熙在一边听得直抹眼泪,他哽咽道:
“还有这种事,还有这种事,
这些畜生,简直是丧尽天良,简直是丧尽天良!”
姜维也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听到这么多曹魏的黑历史,一时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我之前居然还当过魏将,抵抗过太子的天兵。
我真是……太愚蠢了。
这一刻,姜维终于深信,自己现在在做的是一件吊民伐罪,为天下百姓战斗的伟大事业。
他暗暗发誓,就算自己哪天战败身亡,也一定要让子孙后代奋斗下去。
甚至,他有些理解刘禅在力行社成立之初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力行社力行仁义,要让大汉天兵成为万民的利剑,而不是为昊天上帝而战……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也不知道是怎样伟大的人物,才能真的一片纯良公心,真的把天下万民放在自己的心里。
姜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他认定,自己此生一定会为了这个拼命努力。
“从前诸公势单力孤,故被曹魏欺凌侮辱,
现在诸公重归大汉,再也不受那侮辱虐待,
可诸公家中妻儿、亲朋,仍沦于曹贼手中。
公等皆为大好男儿,可愿襄助太子,吊民……打回老家去!”
吊民伐罪的概念太大,倒是这个打回老家去的概念更加浅显易懂。
谁能割舍家乡,谁能割舍自己的父母家人。
这些魏军降兵本来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呆在陇右种小麦棉花,听姜维喊出打回老家去的口号,众人群情激愤,高举拳头,纷纷大声呼唤道:
“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
人心可用!
不光是姜维,连韩龙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人群最后方的韩龙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姜维,心中居然生出一丝羡慕。
家传武艺,世代都是为了刺杀欺压良善的恶霸、胡作非为的昏官。
也只是天下大乱,恶人杀不尽,为了活命,他们父子偏偏要拿起刀剑为恶人前驱。
实在是……
惭愧啊。
·
相隔千里的洛阳,韩虓缓步前进,终于回到了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
曹丕召见,这是所有臣子莫大的荣光,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自己这位臣子的良苦用心,想把自己树立为千金买来的马骨。
这是一个死士最高的荣誉。
侥幸不死,自己的家人应该可以摆脱士家的身份,
就算去屯田,也比朝不保夕,夫妻分离的生活强太多了。
韩虓心中颇为紧张。
甚至比面对张飞时还紧张的多。
宫中的侍者见这个死士居然满脸兴奋之色,不禁冷笑出声:
“尔不会以为,是天子要见尔吧?”
韩虓惊讶的停下脚步:
“难,难道不是吗?”
侍者嘿的笑了一声,并不答话。
真是没见识的鄙夫,天子之尊,怎么会见一个死士。
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可如何是好。
他把韩虓带进洛阳城中,找了间荒凉破败的小院让韩虓稍等。
这破院四周凋敝,只有一间破屋和几捆茅草,与韩虓想象中自己在庄严肃穆的宫室中接受天子接见的场面完全不同。
我到底只是个死士啊……
片刻后,一个身穿灰袍,帷帽遮面,身形如大马猴一般的男子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下缓缓进屋。
他叫护卫关住院门,这才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黑脸,又上下打量韩虓一眼,倨傲地冷哼一声道:
“说吧,在张飞那边看到了什么?”
他见韩虓沉默不语,冷笑道:
“我叫卢洪。”
卢洪!
韩虓以前就听过校事府首领卢洪、赵达二人的名号,只是……
按理说,此人应该已经被曹操杀死才对。
不过,他很快就能明白,曹操舍不得斩杀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重要密探,所以才让卢洪改头换面,行事更加隐蔽。
他长叹一声,恭敬地问道:
“卢公,我夫人孩儿可好?”
“哪有这么多的废话”卢洪冷笑一声,
“天子派我来问你话,你……”
他见韩虓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机,口气稍和:
“男儿当以大事为先,足下家中之事,我一会儿再说于汝便是。”
终究是上官当面,韩虓哪敢违抗,他定定神,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就这?”卢洪皱眉道。
韩虓诚实地点点头:
“不错,只有这些,我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卢洪眼珠转了转,冷哼道:
“好吧,我且信你。”
他唤来一个手下的卫士,让他抓紧去给曹丕报信。
那个卫士离开,韩虓却能明显感觉到卢洪和他身边的卫士身上都起了一丝杀意。
这让他下意识的戒备起来。
要灭口吗?
“我的妻儿何在?”
“咳,韩虓,令郎为国出征,去了陇右,
天子知公等皆为忠臣义士,决议放汝等为良家子,日后不必再做士家了。”
我儿为国出征……
韩虓拼命搏杀,追求的也就是这个。
可代价,居然是靠自己只有十五岁的儿子出征陇右,行九死一生之事。
韩虓拼命冒险,只是为了给妻儿争取一份安宁,可现在自己回来,可儿子却去了陇右!
听闻这个消息,韩虓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似乎被重锤狠狠砸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他家祖传杀人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儿子被派去去陇右是执行什么任务。
刘禅在陇右!刘禅在陇右啊!
韩虓浑身不住地发抖,他颤抖着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样冰冷骇人:
“卢公,不知……不知拙荆现在何处?”
“这个嘛。”卢洪有点心虚地连连后退两步,
“令郎走后,有人谣传足下父子皆死,所以……所以……”
韩虓心里一颤,寒声道:
“我夫人到底去了何处。”
卢洪皱眉道:
“没去何处,她自己想不开,竟然辱骂官兵,自缢而死。
不过天子看在足下父子忠义,也不愿计较,这女人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天子还打算赐个宫人于……”
卢洪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感觉到面前一股滔天的杀意这在不断涌起。
一直唯唯诺诺的韩虓双拳攥紧,脸上竟露出了野兽般狰狞的笑容。
死了。
死了
死士是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家人的待遇自然不能跟普通的兵丁一样。
为了让自己的妻儿过上好日子,韩虓为魏军做出了太多的事情。
新野的烈火没有放弃,孟达的招揽没有让他放弃,
为了家中等待自己的妻儿,他说什么都要回去。
他还以为朝廷会看在自己忠勇不二的份上善待自己的妻儿,可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故土,他最担心的事情却发生了。
独子被派去陇右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跟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也……
那个温柔的女人素来坚强,一定是以为自己已死,唯一的儿子也被征发,自己也即将被抓走,才在绝望中走向绝路。
死士的妻子本不该受此折磨,可曹魏连生人妇都征发,别说这些卑微的死士和他们的家人。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非常绝望。
士家士家,本来就是可以随便消耗的武器罢了。
身为七尺男儿,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算什么东西。
我为了他们菜你们百般讨好卑躬屈膝,
既然如此……
韩虓发出一声阴笑,毫不掩饰地将手放在胸口摸索一阵,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
“汝,汝想做什么……想,想造反不成?
来,来人,保护我,保护我!”
这个校事首领慌忙呼唤卫士挡在自己身前。
韩虓看着那些手持刀剑,各个严阵以待的卫士,缓缓叹息道:
“尔等无儿女”
“尔等无家人”
“尔等就甘愿受这些侮辱”
“我韩虓已经拼命给你们当狗,今天,我当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