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副使究竟想知道什么?”
“某想知道,究竟是谁勾结曳落河,偷袭华州?”
“高副使不信李定邦和谋剌思翰有此胆量?”
“某又不是傻子!”
“盛王横死,何人得利最大?”王霨将胳膊抽了出来,“副使不需某指名道姓吧。”
“果然如此!”高舍屯怒不可遏。
“高枢密使虽因平卢军偷袭而亡,然华州城中袭杀安西军之人,则是谋剌思翰的部下。”
“阿史那旸知否?”
“某不知也,不敢妄言。”
“竖子当千刀万剐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高舍屯发髭皆张,挥拳砸向池边槐树,惊得鸦鹊四飞。
“副使息怒,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仙桂兄困于永王之侧,高枢密遗孤散落长安、华州,高家诸事,皆需副使一肩承担。”
“霨郎君不失赤子之心,可敬可赞。”高舍屯长叹一声,“犬子愚钝,然略知兵马之事,某不甚忧虑。唯云帆、云溪二人尚幼,吾担忧不已。”
“某亦长思如何助之脱困,无奈睢阳之战后,无兵无权,难以施展。”王霨挠了挠头。
“王都护之事,还望霨郎君节哀。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奇哉怪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王霨心中默念此诗,正斟酌如何回话,却见阿史那霄云的贴身侍女琉璃在庭院门口脆声道:“公主殿下有请高副使一叙。”
“公主殿下……”高舍屯满脸狐疑,他猜不出阿史那霄云为何要深夜召见。
灯深月浅回廊明,高舍屯走后,王霨信步回到房间,继续浏览各分号送来的密报,一则来自飒秣建的消息令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夜风一何喧,苍鹰鸣夏空。黑黢黢的金城外,一骑独立皋兰山上,望着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冷冷道:“小杂种,准备受死吧!”
浑浑浩浩撼金城,势抱雄关便不平。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一轮通红的太阳将万千光芒洒向滔滔大河之时,阿史那霄云斜倚着四轮大马车柔软的靠背,从西门离开金城,沿着官道继续向西行去。
高舍屯与金城官吏一道,送出城三里方回。元载、程元振等人急于离开是非之地,纷纷攘攘之际,竟无人察觉,素叶公主身边的陪嫁婢女少了一人……
“霨弟,汝究竟意欲何为?”阿史那霄云挪了挪身体,西行以来,坐多动少,她的腰背难免有些酸痛,“好怀念在庭州驰马扬鞭的快意,不知此行再经庭州,能否再次随心驰骋一番?”
念及当年在庭州西郊马球场驭马挥杆的快乐,想到而今妹妹雯霞远赴河中,张德嘉留在长安,高仙桂鏖战睢阳,阿史那霄云不禁泫然欲泣。
“母亲大人,汝在长安受苦了。”霄云擦干眼泪,平静心绪,暗自盘点一番后,她发现当前唯一摸不准的却是王霨的打算。
阿史那霄云一方面希望王霨以天下为念,聚精会神于平叛大业,彻底忘了自己;可她也知道,王霨是个无比执着的人,认准的事绝不会放弃,阿史那霄云深知,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可王霨心中究竟怎么打算的,她始终琢磨不透。
自从被高力士带入宫中,霄云就被内侍省严密监视起来,与外界沟通可谓难之又难。当然,如果她真要想和王霨联系,办法终究是有的,但阿史那霄云却不愿为之。一来她深知情郎之志在于安天下,不愿让他分心;二来她素来坚韧,遇事自有主张,不愿轻易假手他人。
对于和亲,阿史那霄云熬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已有了计较,她期待王霨做的,则是镇之以静,潜伏爪牙忍受。故而她愈发坚定不与王霨联系的念头,以免情郎中心如麻、乱中出错,引来无妄之灾。
可她没料到的是,王霨竟被圣人任命为和亲婚礼使,要一路跟随自己西行。乍知此事,霄云顿觉天旋地转,胸闷气短,毕竟婚礼使的职使为操持和亲大典,也就是说,王霨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谋剌逻多。
稍稍平复心情后,阿史那霄云揣测,王霨石破天惊之举的背后,是不是也暗藏机锋。可他究竟要干什么?难道真要半路抢婚?霄云心中忐忑不已,恨不得立即找王霨问个清楚,可那时行期已定,不待她觅得时机,和亲队伍已在一片凄风惨雨中离开长安。
西行路上,王霨近在眼前,无奈程元振等内侍盯得死死的,阿史那霄云也不欲无故招惹是非,王霨也并无显露交流之意,故而走了一千余里,两人竟无说上半句……
“不行,今天一定找机会问个明白。”队伍才离开金城,阿史那霄云便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他的胡闹坏了大事!”
铁骢疾坠血飞溅,白羽惨鸣声如鸱。
阿史那霄云沉思之际,忽听车外人嘶马喧。
“出了什么事?”霄云正欲推窗,数枚长箭呼啸而来,震得窗棂吱扭乱响,多亏翟车乃素叶居精心打造,要害之处皆覆以铁片,寻常羽箭根本无法刺穿。车外的几名内侍、宫女却无这般好运,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
“敌袭!?”阿史那霄云立即反应过来,隔窗娇喝,“弓箭自南而来,诸位快躲在马车北侧!”
“小娘子,我们要下车吗?”坐在霄云对面的琉璃颇为紧张。
“打开朝北的车门,一旦看见敌人,就跳车往东北方向跑,回金城。”阿史那霄云略一思索道。
“霨郎君还会像以前一样来救我们吧?”琉璃下意识道。
“霨弟……”阿史那霄云欲言又止。
琉璃担惊受怕之际,她口中的“霨郎君”此刻也一脸茫然。
“哪里来的敌人?”左手举起骑盾的同时,王霨从马鞍右侧抽出单筒望远镜,只见郁郁葱葱的皋兰山上,树林中旗帜、人马影影绰绰,却看不清究竟是何方人马。但从箭雨密度、力道判断,来者绝非三两毛贼。
“吐蕃!是吐蕃人!
”骨咄支闻了闻亲卫递过来的羽箭,高声道:“元副都护,敌军箭杆为芦苇所制,箭簇有异味,应涂有毒物,此乃吐蕃之俗。吐蕃大军至此,想来鄯州已破,某请退回金城,固守待援。”
“退……”元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哆哆嗦嗦拿不定主意。他自北庭任职以来,只跟随王正见在南阳打了几场守城仗,从无独自领兵的经验。
元载尚未考虑清楚如何是好,官道西侧蹄声隆隆、烟尘滚滚,显然有大股骑兵正飞速而来。
“沙陀儿郎,随某撤!”骨咄支见状,不等元载下令,就带着亲卫调转马头,挥鞭向东。
唐军骤然受到攻击,本就一片混乱,沙陀骑兵杂乱无序地撤退,更是乱上加乱。
“怎么办?”皋兰山上飘落的羽箭愈发密集,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卒中箭倒地,元载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如何应对。
“吐蕃!?”王霨虽不完全信任骨咄支,但知他熟悉碛西各族兵马,“难道鄯州果真陷落?鄯州分号昨日还报鄯州城防坚固……”
不待王霨思索明白,东侧山坡上落石滚滚而来,砸入沙陀骑兵队中,所过之处,人死马伤、草木染腥,官道被堵得严严实实。而西侧的敌骑已越来越近,观其旌旗,确是吐蕃之兵。
“元副都护,霨军使随王都护南征北战,何不让他拿个主意!”程元振见元载惶惶若丧家之犬,急忙叉手施礼道,“霨郎君,军情紧急,还望汝怜惜大唐健儿,勿使他们白白葬身于此。”
“还请霨弟赐教!”元载也清醒过来。
“往北退,退到大河边。”王霨扫了眼战场,瞬间有了计较,“鄯州是否陷落某不敢言,然敌军显然有备而来,定有后手,西进东撤之路皆不安稳,唯有退至河畔,方可脱离敌弓箭袭扰,列阵待敌。”
“善!”胸中无策的元载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请元副都护、马别将整饬飞龙禁军;程少监率龙武军将大车中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洒在官道上,然后保护公主北撤;某去说服骨咄支。”
“诺!”程元振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飞龙禁军,向北!”见勇将马璘赶来,元载多少有了点底气。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草。”卢杞冷笑数声后道,“骨咄支重利轻义,军使何以动之?”
“生死存亡,利之大者也。”王霨驱马向东。
“若其临阵投敌?”
“朱邪尽忠尚在北庭、安西掌中,只闻子不孝父,少见父不怜子。”
“确如斯言。”卢杞神色凝重。
王霨、卢杞、柳萧菲率义学学子挥鞭东行之时,恰逢龙武禁军簇拥着阿史那霄云、程元振北撤,王霨的目光穿越重重叠叠的人群,与那双熟悉无比却又略显陌生的美目不期而遇。王霨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涌动,却卡在喉咙徘徊不前。
王霨万千情思萦怀之际,却听阿史那霄云高声喊道:“高副使尚在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