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仲夏是热海最动人的季节,宽阔如海的湖面倒映着洁白无暇的天山,岸边草青花香、蜂舞蝶忙,野兔、狐狸、梅花鹿出没其间,各得其乐,直到轰隆的马蹄声将它们惊散。
“仙芝贤侄,汝死得好冤!”天宝十四载五月初三辰初时分,挥鞭催马的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眉头紧锁,根本无心欣赏热海美景:“待某到长安,一定要为高家讨个公道!”
得知高仙芝战殁于蓝田城的噩耗时,高舍屯正率两千轻骑奔驰在赴京勤王路上。比对圣人令高仙芝备极哀荣的诏书、河中留后院传来的“宫门抄”及高云帆借素叶居碎叶分号发来的密信,高舍屯深信长安朝堂的剧变及高仙芝之死均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脱不开干系,而替其冲锋陷阵的则是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和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
“该死的贼子,某定要将尔千刀万剐!”高舍屯恨不得调转马头,杀回拓枝城,手刃阿史那旸。然圣人及太子虽明令西北诸军镇缉捕逆贼李定邦和谋剌思翰,却并未深责隐于幕后的阿史那旸。高氏历来以忠君报国为立家之本,高舍屯纵有满腔怒火,苦于出师无名,只得强忍疼痛,挥鞭向东。
高舍屯深知,当年李林甫命其为河中节度副使,为的就是借高家之力制衡阿史那旸。戍守西疆数年后,高舍屯不得不痛苦地承认,阿史那旸长袖善舞,自己望尘莫及。
在庭州不显山不露水的阿史那旸只用数年光景,便牢牢掌控连贯东西、日进斗金的河中商路,并将昭武九姓、葛逻禄弓月部等笼络至麾下,更与吐火罗、天竺等地的部族佣兵眉来眼去、暗中勾搭,明面上掌控精兵万余,暗地里豢养私兵无数。
高舍屯麾下仅有四千驻屯飒秣建康居军,长年直面黑衣大食兵锋,无暇、无力也无法与阿史那旸抗衡。
高舍屯多次密报阿史那旸之出格行径,望圣人与政事堂稍加约束,可所奏皆泥牛入海。好在安西、北庭二镇早将谋剌逻多、朱邪尽忠两枚钉子嵌入素叶河谷,扼住河中军东进的必经之路;突骑施部的忽都鲁与拓枝城若即若离,也牵制了阿史那旸部分精力。
可一个多月前,忽都鲁突率数万立志复国的突骑施兵马杀入素叶河谷,碛西局势陡然生变。
谋剌逻多帐下有控弦之士十万,兵力本不在突骑施部之下。无奈才具有限的他贪图享乐、疏于防范,直到忽都鲁兵临城下才手忙脚乱、仓促迎战。
据来往丝路的商队讲,葛逻禄人曾数次出城野战,均遭坚甲利刃的突骑施大军痛击,损失惨重。素叶水北的沙陀人闻之召集勇士,全力戒备,但因兵力单薄,不敢轻易渡河参战。与谋剌逻多势同水火的葛逻禄小牙也随之动作频频,有人谣传谋剌思翰已回到弓月城,即将兴兵南下,围攻碎叶。
高舍屯坚信突骑施此时发难,背后定有阿史那旸的挑唆。为河中大局着想,康居军应协助谋剌逻多守住碎叶城,可高舍屯手里只有区区两千轻骑,虽在与呼罗珊军多年鏖战中锤炼出不俗战力,然以两千健儿卷入十余万兵马厮杀的修罗战场,高舍屯并无一举定乾坤的信心,毕竟并非人人皆是星宿下凡、天生战将。
“也不知安西、北庭两镇是否收到某的警讯……”高舍屯思绪万千之际,前方兀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高舍屯信马热海之际,素叶河谷内,金鼓连天、狼烟四起。
七年之后,碎叶城再次陷入重围,只是攻守易势,昔日的困兽已舔舐好伤口,咆哮着欲夺回家园!
“父汗,再过数日,孩儿就能夺回碎叶、复兴汗国!”碎叶城北突骑施大营,手持单筒望远镜的忽都鲁登上望楼,眺望不远处再熟悉不过的城池,泫然欲泣。
天宝七载,北庭军纠集葛逻禄、沙陀、黠戛斯等部围攻碎叶,当时汗国屡遭唐廷、吐蕃、大食轮番打击,早已风雨飘摇。王正见的犀利一击,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移拔可汗本欲壮士断腕,舍弃老弱部众,率附离亲卫北渡素叶水,钻出唐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转进石国,再以河中山川地理图为饵,博取呼罗珊军庇护,徐图东山再起。
孰料前往长安求援的白衣大食艾妮塞公主误入战场,致使王正见的小郎君被黑衣大食刺客劫持,急于解救王霨的北庭军阴差阳错与即将渡河的附离亲卫撞在一起,移拔可汗为掩护儿女,不顾寡不敌众,杀入唐军阵中,壮烈身亡。
忽都鲁本将逃离的希望留给妹妹,不料天意弄人,阿伊腾格娜被北庭军俘虏,忽都鲁反被黑衣大食所救。
碎叶城破、汗国覆亡,父亲惨死、兄妹离散,突遭巨变的忽都鲁并未消沉颓废,逃出生天的他借助呼罗珊军之力,趁葛逻禄、沙陀两部纷争之际,发动被俘为奴的族人打碎枷锁逃出素叶河谷,暂时依附黑衣大食,争得一线生机。
数年后,北庭、安西两镇西征石国,与兵锋正盛的呼罗珊军恶战一场,不甘沦为黑衣大食傀儡的忽都鲁听从妹妹的劝告临阵倒戈,与唐军联手击溃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为族人换来怛罗斯城,以休养生息。
遗憾的是,妹妹心心念重归大唐藩属,不仅拒绝留在河中,反追随王霨的脚步客居长安,兄妹二人从此相距万里之遥。
遗憾归遗憾,但忽都鲁不得不承认,妹妹旅居长安于汗国复兴大有裨益。经阿伊腾格娜纵横捭阖,唐廷默许突骑施部占据怛罗斯城;凭借妹妹与王霨的亲密关系,忽都鲁得以在丝路商道分一杯羹,金银钱币如潮水滚滚而来;通过长安传来的情报,忽都鲁能够及时掌握大唐朝堂动向,小心避开一个个漩涡暗礁。
负责护卫阿伊腾格娜的百名附离亲卫竟日与北庭、安西劲卒切磋,习得诸多唐军战法,忽都鲁依葫芦画瓢,编练部族勇士,战力突飞猛进;更可喜的是,妹妹亲眼见过猛油火、配重石砲、庭州砲、神臂弓、四轮战车、连弩等横空出世的杀伐利器,她虽无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却隐约猜出其原料为石脂水,至于其他军械,阿伊腾格娜只需看一眼图纸,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忽都鲁用从丝路商道赚得金银币四处招募能工巧匠和善战之士,并派人随商队四处购买石脂水,最远曾深入大食、拂菻等国。数年间,突骑施部不仅再次成为控弦十万的大部族,更拥有具装重骑两千、石砲数百台、战车百余辆。忽都鲁还从附离亲卫中精挑细选三百人专习陌刀之术,虽尚无法与安西、北庭、河中的陌刀手媲美,但震慑周边部族绰绰有余。
忽都鲁遵照妹妹“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的叮嘱,耗费重金从黠戛斯部赎回当年被俘的族人,潜伏爪牙、休养生息,从不冒然南下或东进,而是不断向西北用兵,鲸吞蚕食草原上和山林中的小部落,零敲碎打抓捕妇女丁壮、开拓牧场,偶尔也渡过乌浒水骚扰劫掠大食商队,在呼罗珊军身上小试锋芒。
当然,忽都鲁心中清楚,妹妹虽然博闻强识、聪慧过人,却不可能提出“高筑墙、广积粮、不挑衅”如此老辣之策,唯有杀父仇人之子才有如此见识。
念及王霨,忽都鲁胸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虽知当年侵略汗国、占据碎叶非王正见之私欲,但父汗毕竟因之而亡、妹妹也被其俘获,忽都鲁恨不得手刃王正见以祭奠父汗的灵魂。之前他曾潜入庭州城,试图刺杀王正见、救出妹妹,惜乎功归一篑。
万幸的是,王正见父子皆非暴虐之徒,不仅对妹妹颇为尊重,还为其讨了个真珠郡主的封号。被唐廷害得国破家亡的忽都鲁自不会为区区敕封摇首摆尾、心存感激,他在意的是郡主的身份能让妹妹少些麻烦。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阿伊腾格娜在王霨身边平安无事忽都鲁自然高兴,可妹妹与仇人之子走得太近又让他寝食难安。
巴库特信中屡屡提及,妹妹在长安与王霨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忽都鲁清楚王霨一心恋着阿史那旸的长女,可他摸不准妹妹是否芳心暗许……
“一旦收复碎叶,得尽早接妹妹回家。”自从安禄山起兵、大唐内乱,忽都鲁意识到突骑施复兴时机已至,兄妹团聚的日子当不远矣。
不过,当务之急是遵照与阿史那旸的约定,击溃谋剌逻多。两年前,阿史那旸率河中军北上,抵近怛罗斯城,忽都鲁闻之点兵南下,两军相会于唐军与黑衣大食鏖战过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