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若修罗地狱的蓝田城外,素叶军医护营见习医师薛雅歌是为数不多的女性。从华州南下前,王霨明令医护营里的小娘子们不得战场。可早在义学读书时,薛雅歌从素叶镖师那里听过无数高仙芝、封常清的传故事,对二人颇为敬仰。她甚至偷偷将高封二将的事迹赋以长诗,字斟句酌、反复修改。
薛雅歌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将长诗呈给高仙芝。如今听闻二人被困蓝田城,她鼓足勇气求义学同窗张颖伦帮忙,求刘骁准其南下。刘骁念在张颖伦算是建宁王妃的亲戚,便默许她的胡闹。
此刻薛雅歌蜷成一团缩在车厢内,亲身经历了两军交锋的惨烈,她对远征小勃律、大破吐蕃军的安西军以及败大食、震回纥的北庭兵愈加钦佩。
驱马鞭声脆、行车蹄落急。
薛雅歌坐的战车位于楔形阵的央,她只感到车速越来越快,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六辆马披甲衣、车覆铁板、轴插利刃的新式战车从大阵里奔腾而出,躲在车厢里的御手毫不怜惜马力,疯狂鞭打着神骏高大的战马。疾若流星的铁甲战车迎头顶飞数骑曳落河的同时,车轴两端的刀刃瞬间切断无数人腰、马腿。
穿透曳落河后铁甲战车的速度更为迅速,它们以损失两辆战车的代价折断数百长枪、撞飞成千盾牌,生生在如林长枪、似龟巨盾杀开一条血路。
此时崔乾佑已留意到车阵的异动,他欲派数百重骑迎战,可素叶骑兵死死缠住叛军,不给他们调转马头的机会。
眼看楔形车队越逼越近,崔乾佑心底寒意丛生,他以为将功亏一篑之际,车阵后方悄无声息杀出一队玄甲轻骑,他们钳马衔枚、棉布裹蹄,若鬼魅般追素叶军的战车。
因担心车的庭州砲和配重石砲部件掉落,战车团冲锋时只打开了左右车窗,却未开启马车后门。故车厢内的士卒对迫近的敌骑一无所知。
“死!”玄甲轻骑接近车队后从马鞍右侧摘下几个牛皮袋,奋力抛到马车。车厢里的士兵刚听到咚咚声,呛人的浓烟弥漫开来。
“猛油火!”素叶军士卒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可车内并未载沙土,他们只得按日常训练的办法火速弃车逃生。随着玄甲轻骑四散纵火,小半个车队都燃烧起来。
“天助我也,杀!”田乾真对猝然冒出的援兵也是一头雾水,但他深知机不可失,立即纠集曳落河趁乱冲入车队,砍瓜切菜般射杀拉车的马匹、捣毁车厢内的守城器械。崔乾佑则卯足劲绊住素叶、于阗骑兵,不让他们接应车队。
火焚山河动、车毁斗志穷。
人最怕的不是从来没有希望,而是从满怀希望坠入绝望。当素叶车阵冲破重重封锁接近蓝田城时,城守军欢声雷动、喜气云腾,困守孤城的疲惫、死伤惨重的阴影一扫而光。
可凭空杀出的玄甲轻骑在两军相争的生死存亡关头,从背后给了素叶战车团致命一击,将守城必不可少的器械烧得七零八落,让全靠一线希望苦撑的华州残军斗志全消。有的夺匹战马慌不择路逃窜,有的则干脆放下兵器靠着墙根听天由命。整个蓝田城瞬间变成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卫别将,快护送节帅向西突围!”封常清见事不可为,站在望楼疾声高呼。站在他身侧的卢杞则不假思索飞身下楼,爬坐骑扬鞭向西。
“不!某绝不能退!”高仙芝一把推开封常清:“封二,吾命你去找剑南军。”
“节帅,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官职全无,不过贱命一条,死又何惜!节帅贵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身系平叛大局、天下安危,岂能轻言生死!”封常清边劝过高仙芝后对楼下吼道:“卫伯玉,还愣着干什么,快楼带节帅走。”
“诺!”卫伯玉麻利地登望楼,拽着高仙芝要走,望楼下忽然传来利箭破空声,十几名安西牙兵应声落马。
“史朝义!”卫伯玉低头一看,愕然发现数十名平卢牙兵正在望楼木柱绑麻绳:“尔意欲何为?”
“抱歉,某只是想活下去!”史朝义避开卫伯玉的目光一挥手,羽箭冲天而起,射向高仙芝等人。
“禽兽不如的混蛋!”卫伯玉刀剑齐挥,竭尽全力替高仙芝、封常清挡箭,封常清更是毫不迟疑地闪到高仙芝身前。
“封二!”羽箭过后,高仙芝毫发无损;卫伯玉甲叶里挂满箭支,但无伤大碍;封常清却左胸箭,颓然倒地。
“节帅,快走!史朝义要拉断木柱,推倒望楼……”封常清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封二!!”高仙芝泪作倾盘雨。
“节帅,快随某……”卫伯玉刚拽住高仙芝的袖袍,整个望楼嘎吱吱一声怪响,向东倒去。在望楼飘扬多时的残破帅旗随之坠落,被史朝义一把扯入怀。
“投名状到手,某可安心见田乾真了。”史朝义并不在乎高仙芝、卫伯玉的死活,催马走。
“节帅,快醒醒!”头晕目眩的卫伯玉推开砸在身的瓦砾碎木,扑向被压在一旁的高仙芝,此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忘了什么:“节帅,在华州袭击我军的贼寇除了曳落河,还有葛逻禄人!”
“封二、封二!云舟、云帆、云溪……”喃喃自语的高仙芝奄奄一息,根本听不到卫伯玉的呼喊。
而身陷绝境的高仙芝还不知道,早在蓝田之战刚打响之时,假扮为露布告捷使者的高云舟在长安东郊遭遇埋伏,他和十名于阗骑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存……
旗落尘埃将星殒,兵饮恨血宵小狂。
高仙芝的帅旗从蓝田城消失的那一刻,城北一小山包,一身玄甲的谋剌思翰如释重负,嘴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高仙芝败了,安西军魂已散,范阳军即将踏平蓝田城。某的蠢兄长,看日后还有何人助你!”谋剌思翰眉目清朗的面庞浮现几丝狰狞。
“吾费尽心机扳倒老不死的,谁知高仙芝、封常清竟扶你当傀儡,分某之权。幸好阿史那旸一心趁原板荡重建突厥汗国,吾便投其所好献‘联东宫、诛盛王、乱天下’之策。而某则正好顺势而为,借机斩杀高封二将。”
“为保万无一失,吾屡次三番捏着鼻子讨好李仁之、巴结盛王,以查探华州大营地形、买通飞龙禁军的河将士;为掩人耳目,某大摆空城计,又化整为零,将三千儿郎伪装成闻喜堂商队一点点移到长安东郊;为斩草除根,某早派亲卫混入宣阳坊,趁乱偷袭高仙芝家眷;为一击必,吾亲自阵杀入华州,偷袭高仙芝,孰料他的用兵之道已达出神入化之境,我猛攻许久仍无法得手,只好藏匿身形,另待时机。”
“若高仙芝直接回转长安,某还真未必有机会半路设伏。可他一心忧国忧民,非要南下蓝田,苦战范阳军。吾顺其踪迹一路跟来,潜伏在城北山丘观战至今,不仅实现胸夙愿,还教训了心高气傲的素叶军,可谓一箭双雕。”
“平心而论,高仙芝忠贞不渝、用兵如神;王霨心思机敏、智谋过人。若能与他们为友,三生有幸。可惜,尔等注定是某的敌人,吾只能用此狠辣手段……”
稍稍平复心绪后,谋剌思翰轻磕战马,打算掉头北。离开之前,他扭头望了眼人喊马嘶的蓝田城,忽然想到城还有位故人。
“鱼监军,放叛军进入京畿也有你一份功劳,不知崔乾佑和田乾真会不会记你的恩呢?不过某可没跟他们提过你的‘功绩’,汝还是自求多福吧……”谋剌思翰冷冷一笑,收兵离去。
谋剌思翰并不清楚,葛逻禄轻骑刚开始袭扰素叶车阵,号称在蓝田城西门监军的鱼朝恩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抹黑脸庞,钻入居民宅躲避。
当日他欲投靠盛王却遭李仁之侮辱,心恨意丛生。不久谋剌思翰带了箱庭州金币来蓝田关找他,说李定邦的武关运粮队帮弘农阁、闻喜堂等商号夹带点货物,请他高抬贵手,好处自然少不了。
之后,谋剌思翰隔三差五会派人送钱给他,而武关运粮队的规模也日益庞大,引得蓝田防御使席元庆心生疑窦,鱼朝恩自然百般帮李定邦开脱。
席元庆暗查数次,发现运粮队不过偷运些来自江淮的丝绢、瓷器,他猜到鱼朝恩从拿了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细究。
三月初三下午,一支人员空前庞大的武关运粮队抵达蓝田关,引起巡查士卒怀疑,若非鱼朝恩及时赶到,运粮队险些露馅。为避免再生波折,鱼朝恩亲自陪同运粮队通过关隘时,偶然瞥见假扮为普通士卒的李定邦和广平王。
“运粮到华州……”鱼朝恩忽然意识到谋剌思翰和李定邦骗了自己,他们大费周章显然不是为了偷运财货。不过,鱼朝恩根本不打算拆穿,谁让李仁之那么令人讨厌呢……
待华州方向燃起熊熊火焰,鱼朝恩立即假托身体不适要到县城寻个大夫,便急匆匆带着金银细软离开蓝田关。他本想着一口气逃回长安,谁知骑术不佳的他夜行时迷了路,折腾半天不仅没找对方向,还差点撞股如狼似虎的范阳骑兵。
不久蓝田关被叛军内外夹击攻破,鱼朝恩跟着溃军才找对县城方位。他狂奔逃命时正好遇见南下的高仙芝,不得不进入蓝田城,可攒下的金银币却在逃跑途丢得干干净净。
“真倒霉,早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该贪谋剌思翰的好处……”蓝田城即将被叛军攻破之际,鱼朝恩躲在一处民宅里懊恼不已。他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叛军盘查,西方响起震天的金鼓声……
“难道是剑南军?”同样听到喧天金鼓的谋剌思翰驻马西望,心生犹豫:“与人约定的时辰将至,晚的话恐怕走不脱了,也不知李定邦那边进展如何……”
谋剌思翰迟疑不决之时,长安西郊,李定邦已汇合潜伏在城外的近两千河兵马,正埋伏在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必经之路。
之前因长安关防未乱,李定邦只能凭东宫给的令牌带二十名手下混入城,故面对素叶镖局和公孙门的强大武力时处处吃瘪。
如今雄兵在手,李定邦不信还有谁能挡住自己的陌刀。他早断定阿伊腾格娜一行的目的地是王霨的西郊庄园,而在约定时辰前,他必须夺回霁昂郎君……
急火攻心的李定邦小心翼翼潜伏在夜幕时,数羽信鸽自西向东从他头顶掠过,扑扇着疲惫的翅膀飞进长安城,落入河留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