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啼枭鸣长安暮,兵戈扰攘里坊哭。
天宝十四载三月初三酉戌之交,长安崇仁坊内,本在佛堂焚香祈祷的李夫人听闻宣阳坊有暴民闹事,急令河牙兵持刀挥棍,牢牢堵住宅院各门,同时命贴身丫鬟锦绣招呼仆役婢女收拾细软、备好车马。
“潼关真的丢了?哥舒翰这个酒色之徒打仗愈发不灵光了。若潼关失守,长安城能坚持几日?一旦京师沦陷,圣人威望一落千丈,盛王声名受损,四海更难安宁……算了,多思无益,眼下先要防乱民趁火打劫,待街面安定得从河留后院再找点人手,护送霁昂、霄云出城。”
年过四十的李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且丈夫阿史那旸远在万里之外的拓枝城,可身为大唐宗室的她临危不惧,并未乱了方寸。李夫人少时经历过圣人诛灭太平公主一党的先天之变,见识过大场面的她并未将坊内吵吵嚷嚷的乱民放在心,而是揣摩动荡背后的朝堂格局,盘算如何远离是非之地。
“家里的十几辆四轮大马车均由素叶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据霄云讲,材质之坚不亚于霨郎君麾下的战车,载人、拉细软绰绰有余,遭遇小股盗匪还可当车阵使……”
一念至此,李夫人忍不住瞟了眼东侧院,再次对儿子升出恨铁不成钢之感。阿史那霁昂只王霨小一岁,“霨郎君”三字早已名满天下,儿子却还在国子监读。更可恨的是,阿史那霁昂对经邦济世、行军布阵兴味索然,竟日痴迷匠作之事,鼓捣什么连弩、猛油火瓶。李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无奈执拗的阿史那霁昂一意孤行、屡教不改。
“唉,难不成日后还得依仗女婿光耀门楣?”李夫人哭笑不得。
王霨对霄云的如海深情李夫人早洞若观火,只是在庭州时她嫌王霨庶出,心存疑虑。不过近两年李夫人已默许爱女与王霨交往,不再纠结嫡庶。
不可否认,王霨蒸蒸日的名望和点石成金的本领是李夫人回心转意的重要缘由,谁不希望自家女儿能嫁个年少有为的如意郎君?但李夫人毕竟不是目光如豆的乡野村妇,区区官爵、些许财帛绝不足以让她心摇意动,真正打动李夫人是王霨的赤诚之心。
自家事自己清楚,明艳无双的长女深受贵妃娘子喜爱,从庭州到长安从不乏追求者。高仙芝的族弟、王正见的嫡子、李林甫的长孙……他们个个都是人骐骥,家世、地位王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若论及对女儿的情意,王珪私欲太重、李仁之为人跋扈,均非良偶;高仙桂倒是忠厚可靠,惜乎失之于木讷,不太讨喜。唯有王霨,李夫人只瞟一眼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能看出其蕴藏着多少纯而不杂的浓情厚意。
当然,王霨并非十全十美,最让李夫人头疼的是他太招小娘子喜欢。远的不说,阿史德夫人生的疯丫头成天围着王霨转,为了他不惜东奔西走、亲赴战场。李夫人本想劝说几句,可她毕竟非自己亲生,隔了层肚皮。李夫人私下恳请夫君对次女稍加约束,阿史那旸的回信却总顾左右而言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与阿史德夫人同在拓枝城的夫君,李夫人心弥漫起淡淡的薄雾。
在外人眼里,夫君风姿神秀、处尊居显,称得人龙凤,闺姐妹无不艳羡李夫人命好,她也乐于不经意炫耀一下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幸福。
然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李夫人却知,阿史那旸对自己真的是“敬若宾”。结发二十余年,自己依然是在夫君心院前厅饮茶闲聊的客人,阿史德夫人才是陪他在后宅厮守相伴的爱侣。若非如此,夫君怎会狠下心举荐长女出塞和亲;若非如此,夫君怎会对次女放纵若斯;若非如此,阿史德夫人怎会老树开花……
李夫人最感激王霨的便是他略施巧计讨得贵妃娘子恩准,斩断长女和亲的可能;李夫人最欣赏王霨的则是他用心专一、矢志不渝,虽百花环绕,却情有独钟。
“细细想来,汝也若霨郎君一般深情,只是如海深情都给了别人……”思及至此,泫然欲泣的李夫人无端羡慕起常遭众人鄙夷的裴夫人来,同样遭遇偏心的夫君,李夫人只会独自垂泪,裴夫人则敢于摆明车马、抗争到底……
马嘶蹄声乱、人哗门前喧。
李夫人暗自神伤之际,前院忽响起急乱的拍门声。她正欲派人前喝问,把守大门的河牙兵已打开厚重的朱门。
“参见娘子!”一身杀气的李定邦随意施了个礼,与他同来的几十名士卒均血染征衣。
“李兵马使踩断五杨宅的门槛才讨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如今不在关隘镇守,跑来长安意欲何为?”凌厉的杀气吓得李夫人后退半步,不过见所来之人均为河将士,她强压心畏惧,板起面孔呵斥道。
“霁昂郎君何在?”李定邦根本不理李夫人的质疑,疾步走向东侧院。
“站住!”李夫人见李定邦神色不善,张开双臂拦住他:“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武关也丢了?”
“武关丢了、盛王死了,长安即将变天,请娘子携郎君火速返回拓枝城!”李定邦脚步不停:“娘子万万不可耽误。”
“武关也被叛军攻破?”李夫人大惊,转身欲去东侧院叫阿史那霁昂,刚走两步又惊声道:“不好,霄云申时被贵妃娘子召进宫,一时半刻怕回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请娘子带霁昂郎君先走,某护送娘子出城后再返回头接应霄云郡主。”
“那雯霞呢?”李夫人随口问了句。
“雯霞小娘子剑技高超,无需担忧。”
“对,她师从苏十三娘,自保无虞,倒是霄云更危险。”大难临头,李夫人自然更在意亲生儿女。
“娘子勿忧,某粉身碎骨也会保霄云郡主无恙!”
“有劳李兵马使费心!”心神稍定的李夫人领着李定邦推门进入东侧院,只见贴身服侍阿史那霁昂的两个小丫鬟一脸惊慌。
“珊瑚、如意,怎么回事?”李夫人喝问道。
“娘子,霁昂郎君……霁昂郎君……”胆怯的珊瑚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快说!”暴躁的李定邦拔出霜刃。
“霁昂郎君偷跑出去了!”如意鼓足勇气喊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李夫人问完,李定邦拨开两个小丫鬟,闯入阿史那霁昂堆满书籍、器械的房屋四处打量,只见卧室墙挂了幅笔法稚嫩的。
“外面乱哄哄的,你们怎能放他出门?霁昂可交代要去何处,身边带了人没有?”李夫人百爪挠心。
“半个时辰前霁昂郎君带牙兵从侧门溜了出去,但他没说要去哪里。”如意小心翼翼道。
“为何不早……”
“禀娘子,某大概猜到霁昂郎君身在何处,我这去带他回来……”
弦动惊霹雳、羽飞逐流星。
刚跨出屋门的李定邦话未说完,迎面破空声响起,他急挥刀猛磕,电光火石间将一羽黑箭震飞。
“结阵!”李定邦一声令下,十名河精卒举圆盾、持横刀,摆出防御阵势,另十名士兵则紧握骑弓,瞪大眼珠搜寻偷袭者的方位。
“李兵马使,汝肆意妄为袭杀盛王,是要置阿史那满门于死地吗?家父视汝为心腹,尔恩将仇报,实在可恨!”略显憔悴的阿史那雯霞从鸱吻旁飞身而下,三尺青锋直指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来得可真快!”李定邦既惊且喜:“快随在下去接霁昂小郎君。”
“雯霞,汝不是在河东吗?”站在室内的李夫人对次女的行踪不太关心:“还有,你怎么说李兵马使杀了盛王?”
“汝意欲绑架霁昂当人质好平安离京?痴心妄想!吾要擒你去见圣人!”阿史那雯霞顾不得回应嫡母的质疑,站稳之后猱身而。
河士卒皆知阿史那雯霞乃节帅爱女,迟疑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她踏着盾牌跃过阵列,挥剑刺向兵马使。
李定邦并未让下属为难,他退到廊柱之后,举刀轻松架住剑锋低声道:“雯霞小娘子,某所作所为皆奉节帅之命。带汝和霁昂郎君返回河更是节帅反复叮嘱的头等要事!”
“胡言乱语!一切祸害皆因尔刺杀盛王而起,别栽赃嫁祸给家父。”阿史那雯霞深知李定邦膂力惊人,遂使出太极巧劲,与之周旋。
“雯霞小娘子,某有节帅的亲笔信,汝一看便知。”李定邦又气又急,他未料到阿史那雯霞如此难缠,竟逼得自己无暇取信。
“卑鄙伎俩,汝还是束手擒吧。”阿史那雯霞舞剑如风,一剑紧似一剑。
“雯霞小娘子,汝可知节帅胸的宏愿!”无奈之下,李定邦不得不高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