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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华山头雪未消,东风先已入花梢。
天宝十四载三月初三,春回大地、花繁叶绿,正是华州最为宜人的时节。可威武肃杀的吹角连营、纵马疾驰的传令信使、直冲霄汉的示警狼烟,无一不在提醒偶尔沉醉于旖旎春光、追忆昔年巳佳节曲酒流觞之乐的大唐军民,血肉横飞的惨烈厮杀近在眼前。
华州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历来为关军事要地,天下兵马元帅李琦的行营便设在华州城。
暝色入高楼,宿鸟归飞急。
元帅行营望楼,平卢别将史朝义手持单筒望远镜,警惕打量着一支通过重重关卡,正从华州西门鱼贯进城的运粮车队。
“武关防御使李定邦的部下,平卢军还是差点火候。不过阿史那旸仅用五六年光景便能拉出一万五千虎狼之军,难怪父亲对其啧啧称赞。”
东都失守后,洛阳至长安的黄河漕运断绝,来自江淮粮草、税赋改道南阳、武关一线,经蓝田关进入京畿,供应长安百万民众与各路平叛大军。
华州作为天下兵马元帅行营所在,粮饷向来由镇守武关的河兵马亲自押运,史朝义与河兵马打过数次交道后,对无生有、一手打造出河军的阿史那旸甚是好。
史朝义有心与河兵马使李定邦攀攀交情,可他自出镇武关以来,以军务繁重为由,从不来华州大营,似乎根本不将炙手可热的盛王殿下放在眼里。
武关乃关四塞之一,自古便是秦楚交界之地的雄关要隘,如今扼守着江淮供给关的粮道,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十年来,武关始终有一千多守军,驻军数量在内地关隘仅次于潼关和武牢关。
两个多月前,武牢关被范阳军攻破,洛阳、陕州接连沦陷。连接陕州与武关的一条崎岖山道可能被叛军利用,武关的防御压力倍增。右相杨国忠遂举荐李定邦出任武关防御使,待各路勤王兵马抵达,盛王殿下又调拨一千河精兵赶赴武关,以防范阳军偷袭。
史朝义随侍盛王一年有余,据他所知,河节度使阿史那旸对盛王颇为恭谨,书信、礼物络绎不绝,显然是看清太子式微,盛王即将入主东宫。
史朝义本以为李定邦作为阿史那旸的心腹爱将,也应忠心耿耿服侍殿下。谁知他窝在武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从不来拜见盛王,令史朝义甚是迷惑。
听李仁之讲,李定邦的祖乃大唐名将李卫公的弟弟李客师,父亲李令问则是圣人龙潜藩邸时的玩伴。史朝义猜测,李定邦或是自负身出名门,等闲不愿摧眉折腰。
虽未结识李定邦,史朝义还是通过率兵勤王的河长史谋剌思翰打听出不少阿史那旸的掌故。与不通人情世故的李定邦相,质彬彬的葛逻禄小叶护隔三差五便来华州大营殷勤进见盛王,转呈来自拓枝城的书信、礼物,史朝义很快便和谋剌思翰混熟……
日之夕矣,鼓角声声。
确认这支由武关守军押送的粮队并无不妥后,史朝义将望远镜挂回腰间,轻按横刀、远眺夕阳。望楼下,五百名被甲执兵的平卢牙兵严阵以待,将元帅行营护翼得密不透风。
盛王曾在赴骊山祈雨时遇刺,故圣人对其安危极其重视,先是敕封殿侍御史罗希奭转任华州太守,后又从兵力捉襟见肘的长安生生挤出两千飞龙禁军进驻华州大营。为确保万无一失,连供应华州驻军的粮仓、武库都紧邻行营。
飞龙禁军旅帅陈达卷入过刺杀盛王一案,圣人担心重蹈旧辙,遂许李琦自行从飞龙军挑选士卒。史朝义秉承盛王嘱咐,将北庭、河东、范阳出身的兵将悉数排除,所选之人不是来自平卢、安西,是陇右、河。
饶是如此,心有余悸的李琦仍旧畏惧刺客偷袭,遂命史朝义出任行营兵马使,统领平卢牙兵守卫行营。行营内,更有数十王府家将寸步不离盛王,贴身护卫。
元帅行营南一街之隔乃枢密使、天下兵马副元帅高仙芝的驻地,由安西别将卫伯玉领兵把守。东都失守后,高仙芝尚坦然自若,常出入行营与盛王商议军机;官职被褫夺一空的封常清则甚少露面,唯隐退幕后出谋划策。
书舍人兼行营判官李仁之对高、封二人甚是不满,屡次在大庭广众抱怨高仙芝识人不明,竟举荐眼瞎腿瘸、秀而不实的封常清坐镇洛阳,导致兵败如山倒,险些连累盛王殿下。更令李仁之愤慨的是,当他表弹劾洛阳之战的罪魁祸首时,高仙芝、封常清竟出面替王霨澄清,是可忍孰不可忍。
行营掌书记高云舟为此怒不可遏,若非史朝义出手劝阻,两人差点动刀厮杀。
高云舟被高仙芝训斥一顿后,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向李仁之赔礼道歉。后为避免再与李仁之发生冲突,高仙芝经盛王准许,派高云舟常驻潼关,在于阗国王尉迟胜帐下担任判官。
在史朝义看来,趾高气昂的李仁之才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他身为行营判官,既不知山川地理,也不懂行军布阵,每日除了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别无所长。若非李府管家李庄帮其料理军政事务,华州大营不知将乱成什么模样。
且李仁之性甚骄横,素来目无人。监军鱼朝恩随安西勤王军入京,欲走李仁之的门路投靠盛王,故带了点河、安西的土仪登门拜访。或是礼物太轻,难得李仁之青睐;或是鱼朝恩兔头獐脑,不入其法眼。总之鱼朝恩不仅没有见到盛王,反遭一番讥讽,只得怀恨离去。
对于高、封二人,史朝义则既敬又畏,绝不敢轻视。当年在营州时,史朝义听父亲点评天下名将,说高仙芝为将门虎子、封常清是微末英豪;王正见乃世家风范、哥舒翰则是从军游侠……至于从小玩到大的安禄山,史思明只说了四个字:“胆大包天”。
史朝义深知父亲向来睥睨四海、目无余子,高、封二将能被其推崇,定有过人之处。向时洛阳沦陷、太原大捷,一败一胜、天渊之别,长安朝堂随即暗流涌动、风云乍起。
圣人虽未责怪盛王,却先封建宁王为北都防御使,后准广平王前往武关担任巡察使,晦暗多时的东宫欢欣鼓舞,盛王却为之愁眉不展,行营下忐忑不安,来华州的车马也稀疏起来。
当时史朝义飞鸽传书营州,问计于父亲。史思明的回信简洁明了:“高封在,盛王当无忧矣。”
不久,安西、北庭、河和黠戛斯四路勤王兵马先后抵达关,高仙芝、封常清与盛王一番谋划,以天下兵马元帅的名义,将两千北庭军、两千沙陀骑兵和三千黠戛斯骁骑一股脑派往太原王正见军,只留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与一千骑兵于长安西郊,远离华州;安西节度副使席元庆则率两千安西健儿镇守蓝田关,守住华州西南;跟随安西军前来勤王的三千于阗军则入驻潼关,随时侦查前线动向;另从哥舒翰麾下分八千兵马扼守蒲津渡,防范河东异动。
经此部署,京畿内与东宫有牵连的兵马寥寥无几,华州大营则安若泰山。唯一令史思明不解的是,对于远道而来的四千河兵马,高仙芝只将一千河军充实到武关防御使李定邦麾下,把守要冲。却将谋剌思翰帐下的三千葛逻禄骑兵全部留在长安西郊,与沙陀部邻而居。
“莫非沙陀骑兵极为彪悍?或是骨咄支分外狡猾?”史朝义对碛西部族所知甚浅,但他曾听谋剌思翰隐约提及,沙陀部暗怀异志,不可信任。
当然,以部署仍是防御为主,史朝义深知,盛王热切期盼父亲能统领平卢、渤海兵马,居高临下,直捣幽州,干脆利落平定叛乱,为其入主东宫铺平道路。
王正见光复太原后,史思明宣称出兵平叛,圣人、盛王均对平卢军寄予厚望。但早有来自营州的密信告知史朝义,平卢兵马行动迟缓,史节帅仍持壁观望之态。
想起父亲,史朝义心翻江倒海,难以平静。他是史思明的长子,却非嫡母辛夫人所生,其生母早已亡故,故史朝义远不及弟弟史朝英得宠。
雪加霜的是,史朝义生性宽厚、行事稳重,却无甚急智,与暴厉恣睢、机巧百出的史思明可谓格格不入。
史朝义其实十分崇拜指挥若定、用兵如神的父亲,但他不喜史思明身的暴戾之气,在营州时常劝父亲宽待下属,也不时出面替遭史思明责罚的军将求情,因而颇受平卢将士爱戴,父子关系却不甚融洽。
史朝义清楚,父亲之所以打发他入京执掌平卢留后院、随侍盛王左右,看似器重,实为忌惮。一忌其在军威望渐重,二忌其风头盖过嫡出的史朝英。以天子家事类,史朝义便是不讨圣人喜欢的太子,史朝英则为圣眷正浓的盛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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