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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田承嗣并未想到,敌军根本不打算让他睡个好觉。三更时分,北城兀然燃起冲天大火,斗大的石块密密匝匝,将睡得正酣的范阳军砸得晕头转向,契丹、奚、室韦等部兵马更是乱成一锅粥,慌不择路、夺门而逃。田承嗣和田乾真在牙兵拼死护卫下才躲过一劫,逃出河阳北城。
“怎么回事?桥不是断了吗?把守南城门的可是某麾下最得用的儿郎,他们并未见到任何敌人!”田乾真迷惑不已。
“有点意思!”胡须被烧掉一半的田承嗣不气反笑:“终日打鸟,不料今晚竟被鸟啄了眼睛。如今想来,吾等昨日攻城时,敌军石砲并未全力施展;傍晚砸冰,则是故意示之以弱,让我军下误以为石砲的射程不过七百余步,放松警惕,实不知其射程竟远超千步。”
“惭愧!某去庭州走过一遭,却不知配重石砲厉害如斯。”田乾真满脸羞红。
“敌军放弃北城本是有意为之,存着瓮捉鳖的心思。”田承嗣自嘲道:“攻城时军阵可聚可散,且我军骑兵甚众,动用石砲无法重创我军。竖子假意退让,是等着半夜袭。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先收拢兵马,查点损失吧。”
田乾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着人回报,一万范阳军折损七百来人,契丹、奚、室韦等部死伤千余人,曳落河反应最为机敏,但也因火烧石砸减员二百。城外的滑州百姓则趁乱逃逸,十不存一。
算攻城伤亡,甫一接战损失两千多人,田承嗣正琢磨如何扳回一局,却见田乾真兴高采烈地带着一队室韦骑兵飞驰而来……
天津桥下冰霜厚,洛阳陌人行绝。
腊月二十八日寅卯时分,监军边令诚在缭绕的香气醒来后,随手拍醒两名暖床侍女。
“真是老了,觉都睡不踏实。”边令诚洗漱更衣完毕,歪在软榻呷了口清香四溢的祁门红茶:“该死的王思礼,半路闹出军粮断绝的幺蛾子,害得某昨日折腾半响,筹备车马、人手给渑池送粮食,累得某腰酸背痛,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离开东都,重回长安。”
自安西返京以来,边令诚先是奉旨宣慰幽州,谁知他刚离开安禄山起兵造反,边令诚一路狂奔才逃回长安。他本想着这一趟差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竟有人在圣人面前风言风语,说幽燕生乱皆他宣慰不利之故,吓得边令诚急忙求高力士出手相助,高力士则拿出他在幽州的“献马”奏章,叱责边令诚不仅未察觉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反为虎作伥,险些丢了潼关。
边令诚急忙吐出十余万贯家私,才求得高力士高抬贵手,并按其吩咐主动表,乞请担任封常清的监军,来到危机四伏的洛阳。
边令诚与封常清相识多年,两人互知根底,一路行来井水不犯河水。抵达洛阳后,封常清埋头于招兵买马、训练士卒,边令诚则勒令河南尹达奚珣在洛水南岸正对天津桥的尚善坊给自己寻了栋大宅子,安然享受左拥右抱、倚红偎翠的人间至乐,并时不时巧立名目,捞点外快。
初抵洛阳时,边令诚听闻东都御史丞卢奕铁面无私,原本还有点担心他出面顶撞自己或暗表弹劾,特意密信高力士身边专司报送奏章的小黄门,让他多加留意。
这名小黄门早被边令诚喂饱,两人已有过数次交易。待确认卢奕并未秘奏揭发自己丑行后,边令诚愈发肆无忌惮。
封常清率四万多大军赶赴武牢关前线时,边令诚则托病留在洛阳,与达奚珣、卢奕一道执掌东都守军。
前几日,十万叛军云集武牢关前,更有两万偏师围攻河阳三城,本来边令诚十分担忧,早悄悄收拾金银细软,随时准备拔脚开溜。
鏖战数日后,从战报看,封常清血战雄关,牢牢扼住安禄山东进步伐;霨郎君巧计百出,歼灭叛军数千,令其无法渡河威胁洛阳;来自陇右的首拨援军则指日可待,忐忑不安的边令诚才松了口气。
边令诚计算行程,本想着王思礼部二十五或二十六日即可抵达洛阳,谁知前日忽然接到华州大营加急军报,令洛阳军民如望云霓的五千陇右铁骑竟因断粮滞留半途,盛王命洛阳守军迅速押送粮草至渑池。
输送军粮的繁琐事务其实都是卢奕一手操持,边令诚作为监军,不过到场点检数目,做做样子。当然,他没忘了趁机私吞十车粮食,倒卖给粟特商人小赚一笔。
“卖粮食不过得点辛苦钱,无甚趣味。”摩挲着婢女白皙修长的脖颈,边令诚深感积攒的家私太少:“暮年将至,却有太多玩意没有享受过,得抓紧机会多捞几笔,即便不能如王元宝那般富可敌国,也要再弄个几百万贯。”
忆及王元宝,边令诚蓦然想起素叶军使王霨数日前送来的几箱玻璃器皿,闲坐无事他忙让侍女拿出几件把玩一番。
“一件金星玻璃水丞市价七十余贯,一套缠丝玻璃酒具要一百三十多贯,它们的成本究竟几何?王元宝发家靠的是贩卖琉璃、烧制玻璃,可见利润极厚,若能插手玻璃生意,某岂不是富甲一方。”
思虑至此,边令诚顿觉浑身发热:“王元宝诽谤朝堂重臣,已横死牢,如意居的店铺都被北衙禁军查封,工匠也收归少府监,若能弄几名技能娴熟的工匠,岂不是财源滚滚。”
边令诚琢磨半天,却发现自己离开长安太久,在外朝竟无一二得力羽翼;而内朝,依然是高力士一手遮天,他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霨郎君真是个妙人,为了招募人手竟舍得赠某重金,素叶居铸造的庭州银币沉甸甸的,分量最足。”想到王霨,边令诚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听闻如意居烧制玻璃的配方乃霨郎君的手笔,有他在还用找什么工匠,天亮后找个由头请他来城议议此事……”
朔风利似刀,朔雪密如织。
边令诚正喜滋滋做着金满箱、银满箱的美梦时,房门忽被撞开,一惊慌失措的小黄门带着寒风冲了进来。
“混账东西……”被扰了“雅兴”的边令诚勃然大怒,抬脚将冒冒失失的小黄门踢翻。
“少监,叛军进城了!东都完了,达奚珣和卢奕正张罗兵马,打算拼死一战。”倒在地的小黄门嚎啕大哭。
“呸!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说什么胡话,某昨晚才翻过战报,武牢关、河阳城节节顺利……”
边令诚话未说完,听窗外杀声隆隆、哭声震天,他急忙跑到屋外,只见东北角红彤彤一片,无数坊市已陷入烈焰之。
“怎么回事?!”边令诚如坠冰窖,浑身筛糠。
“少监,守不住了,快逃吧。”涕泗满面的小黄门紧紧抱住边令诚的大腿:“洛水冰封,无法行舟,外郭城西侧无门,必须绕道南城,路途甚是遥远。少监若再犹豫,恐将落入贼手,偌大家产都会便宜别人。”
“速命南衙卫兵整军备马,某要率他们突围出城,赴渑池搬援军,以收复东都。”眨眼间,边令诚便想出冠冕堂皇的借口。
封常清赶赴武牢关时,在洛阳城留了两万人马,其原东都驻军七千余人,向来归河南尹统辖;新募义勇一万,封常清命允允武的东都御史丞卢奕执掌;边令诚能够使唤的,唯有从长安带来的三千南衙卫兵。为便于随时撤离,边令诚特意将他们的营地安排在尚善坊北、洛水南畔。
“诺!”小黄门大喜,一溜烟去了。
片刻功夫后,十余辆车辙深深的四轮大马车在南衙卫兵的护卫下,冒雪沿宽阔的天街向南逃窜,直奔定鼎门而去。沿途军民见城北火起,本忐忑不安,待发现有军旅临阵逃脱,愈发慌张,急忙拖家带口加入逃难队伍,一传十十传百,洛阳南城登时兵戈抢攘、你抢我夺,一副末世情形。
遥望洛阳城,茫茫走胡兵。
气喘吁吁的王霨盯着人喧马嘶、火光烛天的洛阳城,咬牙切齿、心若刀割。
叛军被“请君入瓮”之计狠狠教训后老实很多,连夜退出河阳北城,重回北岸扎营。王霨虽早命刘骁备好修复桥梁的木料,但他并未着急收复北城,而是继续固守、南二城与敌军对峙,毕竟北城三面临敌,不若城易守难攻。
之后天气时晴时雪,双方隔河对峙,看得见摸不着,数日间倒相安无事,并未再起兵戈。
王霨前世读过些许关于国历代气候变迁的章,隐约记得唐朝气温偏暖、湿润多雨,黄河的结冰期后世要短,且冰层不甚厚,走车行马风险颇大。不过,即便如此,王霨仍加派人手巡视大河南岸,负责砸冰的配重投石机也毫不停息。除此之外,素叶军还征调人手修缮沿途烽火台,便于向武牢关、洛阳城通报紧急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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