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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长河冰封胡满川(三)

    戍楼吹角起征鸿,猎猎寒旌背朔风。

    “封节帅,用此物瞭望观敌更佳。”封常清正扶栏沉思间,眼前兀然出现一个半尺来长的铜管。

    “望远镜?!”封常清持镜细观,但见数里外本模模糊糊的叛军营盘陡然清晰无比,大纛上的“安”字仿佛近在眼前。

    观望片刻后,封常清将望远镜还与王霨,抚须寒暄道:“素叶军初来乍到便大胜曳落河,可喜可贺,有霨郎君相助,某无忧矣!”

    “封节帅谬赞!”王霨恭敬施礼:“望远镜虽小,工序却甚是繁琐,急切间素叶居仅赶制百余副,为助节帅破敌,在下带了三十副过来。”

    “霨郎君费心了。”封常清意犹未足:“西征石国时……”

    “另有配重石砲一百具、猛油火三十车,现囤积于河阳南城,某已交付卫别将。”

    “好!”封常清大喜过望:“有此利器在手,武牢关将固若金汤。”

    “不知节帅今日召某来此有何吩咐。”

    “霨郎君,河阳战事如何?”

    “禀节帅,当下城中守军近万,北岸叛军约为我军两倍,观其旌旗,主将当为前范阳兵马使田承嗣,田乾真部也在其中。”

    “田承嗣、田乾真……”封常清沉吟片刻后道:“霨军使可有信心守住河阳?”

    “那卫别将……”王霨不答反问。

    “霨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某在关中和东都招募的六万多义勇初成规模,然难称强军;麾下裨将数十,却无堪用之人。武牢关外叛军近十万,即便有雄关为障,某仍忐忑不安,须臾离不得卫别将和驻守河阳的北衙禁军……”

    “若节帅准某率素叶军便宜行事,在下定为节帅守住河阳城。”王霨朗声道:“不过,小子也有个不情之请。”

    “难怪方才霨郎君出手如此阔绰,原来有求于某。”封常清哂笑不已。

    “封节帅,先贤曾言:未虑胜、先思败,倘若洛阳失守,城中百万民众将遭灭顶之灾,敢问节帅将如何应对?”

    “霨郎君言下之意是不看好某和安西军?”封常清冷哼道:“据边监军言,近日还有数支远道而来的粟特商队陆续进入洛阳城,商贾之辈尚不惧战火,久负盛名的霨郎君为何如此畏首畏尾。”

    王霨迎着封常清锋利的目光,毫不躲闪:“小子深信以节帅之才,定能令安贼铩羽雄关、寸步难行。某也愿肝脑涂地,供节帅驱使。”

    “既然如此,何需大费周章疏散百姓?”封常清面色稍霁。

    “古人云: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战况瞬息万变,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节帅若能阻叛军于关下自然普天同庆,可一旦有个万一,节帅不畏史笔如铁乎?”

    “史笔如铁……”封常清沉吟许久方淡淡道:“史笔虽可畏,时诽却能杀人。霨郎君是否想过,若某令洛阳城中百姓四散避难,圣人当作何想?满朝文武当作何想?”

    “敢问节帅,洛阳城中粮秣足否?武牢关里军械齐否?”

    “军械粮草自然多多益善……”封常清随口答道。

    “博良商行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海商,听闻安贼起兵,东主赵无极义愤填膺,为助节帅破敌,遂慷慨解囊,从江淮采购数十船大米,此刻正沿通济渠北上。然北方天寒地冻,船最多行至睢阳便得卸粮……”

    “为固守东都,某可征调数万民夫南下运粮。”七窍玲珑的封常清一点就透,并举一反三道:“听闻霨郎君征得高节帅同意,在长安西郊广设厂坊打造军械,是不是也需要点人手。”

    “在下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节帅。”王霨微微一笑。

    “洛阳城中数十万户,某担心霨郎君此举杯水车薪。”封常清轻叹道。

    “中原百姓久不识兵戈,安土重迁更是黎民之性。即便节帅严令民众出城避难,恐也不会有多少人离开。”王霨颇为无奈。

    “既然如此,霨郎君又何必费心劳神?”

    “某自求心安耳……”

    王霨想到死于猛油火的怀州百姓,长叹一声,神情萧索。他前世记忆中,自从封常清失守虎牢关,洛阳便屡遭兵燹,可谓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千年名城备受摧残。正是为避免悲剧重演,王霨才在父亲接到求援信时自请南下,否则以王正见之心,是绝不肯答应封常清所求的。

    “难为霨郎君了!不过若要借运输粮草、打造军械之名疏散民众,还需一人点头……”

    “节帅是指边监军吧。”王霨心思澄明:“从河阳来武牢关途中,某已绕道洛阳城拜会了边监军、达奚尹和卢中丞。”

    “边令诚与霨郎君也算故交,某若没记错的话,达奚珣当是霨郎君应进士试的主考官,卢奕卢中丞则是卢杞的父亲。”封常清屈指盘点道:“难怪霨郎君姗姗来迟,敢情洛阳城中皆汝故人。”

    “节帅博闻强志,小子佩服。”王霨笑道:“西征石国时,某已识得边监军,深知其人秉性,登门时特意带了数箱玻璃器皿和庭州银币。边监军对抽调民夫运输粮草、打造军械颇为支持。”

    “如此甚好!”封常清拍了拍王霨的肩膀:“大丈夫行事自当如是,万不可扭扭捏捏、缩手缩脚。”

    “通权达变,不得已而为之。”苦笑不已的王霨想起与边令诚交涉的过程,忍不住阵阵恶心。

    “河阳三城易守难攻,区区两万叛军不足为虑。即便事有不谐,霨郎君可烧断浮桥,独守南城即可。”封常清细心叮嘱道。

    “某更担心朔风猛烈、大河冰封,若叛军从冰面渡河,洛阳危矣。”

    “今冬算不得酷寒,吾记得前几日河面尚不能行人。”封常清捻须道。

    “难道节帅派人试过?”王霨吃了一惊。

    “霨郎君可读过晋人郭缘生著的?”封常清得意笑道。

    “小子惭愧……”

    “乃一部记载中原山川、交通的行役记,书里谈及大河时,顺手记录河边民众试探河冰薄厚的办法,甚是有趣。”

    “请节帅赐教!”

    “不知河冰能否过人时,可捉狐狸一只,放于冰面。狐性多疑且善听,一旦听到冰下尚有水声,它绝不肯过河。若狐狸敢从冰上走到对岸,车马也就可以放心渡河。某早命士卒捕捉狐狸数十只,以便每日查探冰面。”

    “小子受教了。”王霨施礼道:“不过,为万全计,某欲沿大河南岸广筑望楼,并以石砲日日击砸冰面,还望节帅恩准。”

    “霨郎君思虑周全,某岂会不允?”封常清喜道:“某听闻圣人已敕封哥舒翰为枢密副使,并遣飞龙将军张守瑜催促陇右、河西兵马火速来源,河源军使王思礼已率五千骑兵为先锋出潼关。某等最多只需坚守十余日,西北边军当陆续抵达,到时某定可大破安贼。霨郎君独守河阳之功,某绝不会忘记。”

    “李先生一入长安便雷厉风行,有其在圣人身侧出谋划策,实吾辈之福。”王霨一早收到阿伊腾格娜的飞鸽传书,对李泌回归朝堂甚是欣喜:“多谢封节帅,小子必竭尽所能,不教胡马渡河阳!”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天宝十三载腊月二十五日下午,零零碎碎的细雪遮挡不住河阳北城内外的冲天杀气。坚若磐石的城头上,素叶军弩炮团士卒躲在女墙后面,操纵着神臂弓和庭州砲,一刻不停地将巨弩和石弹射向城外。在他们身侧,凛然无畏的刀盾兵和神情坚毅的长枪手紧盯城下,防备来自敌军云梯的偷袭。四百名弓箭手则一线散开、站在后列,他们听从将佐的号令,不时张弓仰射,将躲过弩炮团攻击的漏网之鱼逐一清除。

    城池中,二百名重甲长刀的陌刀手聚在门洞中,蓄势待发;陌刀手身后,重骑兵、轻骑兵、配重投石机星散各处,辎重营的士兵带着数百名原守军如鱼穿梭,络绎不绝地搬运箭矢、石弹、滚木等守城器械;担架在手的医护营士兵初上战场,跃跃欲试,可他们等了许久,却迟迟无用武之地。

    河阳北城外,焦躁不安的田乾真见攻城士兵根本接近不了城墙,懊恼无比:“猛攻大半个时辰,梢砲还未发威就被素叶军的石砲敲掉,白白折损百余名士卒仍一无所获,当时某若能一鼓作气拔下河阳城,何至于此!”

    “阿浩稍安勿躁!”范阳兵马使田承嗣抚摸着下颚的山羊胡,定睛打量着城头的旌旗:“汝确定守城的是王正见的幼子王霨?”

    “承嗣兄,错不了,那日就是这种射程超远的巨弩让儿郎们吃了点亏!”田乾真指着自上而下扫射的神臂弓恨得牙痒痒。

    “有趣!”出身将门世家的田承嗣对不断倒在雪地里的下属浑不在意:“北庭军西征石国,弄出了猛油火、配重石砲;霨郎君一进京,长安市井凭空出现连弩;如今素叶军参战,又来了个巨弩。阿浩,会不会这些稀奇古怪、威力无比的玩意都是黄口孺子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