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岭秋风鸣,行人寥若星。
崎岖险峻的阴平道中,一只三十余人的商队牵马赶骡,吱吱呀呀走在当年邓艾入蜀时开辟的栈道上。商队中,一匹鬃毛飞扬、腿蹄轻捷的青海骢格外引人注目。
山风徐徐,绘着银杏叶的旗帜忽卷忽舒,悬崖山谷中猿声若远若近。商队刚出栈道,前方一座废弃已久的烽燧里忽然冒出七八名弓箭手和十几名手持横刀的士卒。
“停!奉鲜于节帅之命,剑南军严查临阵脱逃的溃卒!”领头一名肥头肥脑的旅帅亮出鱼符、公文,示意商队止步。
商队众人虽有些惊愕,但并不惊慌。头领掏出过所和几枚庭州银币,塞入胖队正手中后才拱手笑道:“某等乃素叶居的商队,一向老实本分,还望将军放行。”
“素叶居?等的就是你们!”两眼放光的胖队正急匆匆将银币收好,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走到商队中仔细比对。
“不是……这个也不像……”一圈下来,胖队正分外失望,遂气呼呼挥手道:“这伙商队行踪可疑,给我搜!”
如狼似虎的士卒冲入商队,七手八脚将木箱从马背上拽下,撬开乱翻一气。可箱中除了灿若云霞的蜀锦,别无它物。
“放着平坦的金牛道不走,偏偏走九曲十八拐的阴平道,你们是何居心?”胖队正鸡蛋里挑骨头,厉声质问。
“启禀将军,此道虽险,可吾等要贩卖蜀锦到陇右鄯州,走阴平道能省不少时日。”商队头领满脸堆笑,又掏出几枚银币。
“算了,看来你们没有夹带逃犯。”心灰意冷的胖队正接过银币正欲放行,目光却黏在青海骢身上:“好俊的马儿……”
“将军,此马是鄙号东主霨学士送给素叶郡主的礼物,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头领急忙凑到胖队正耳边:“陇右多骏马,某从鄯州返还时,必敬献几匹龙驹岛的龙马给将军,但这匹马……”
“素叶郡主?那不是贵妃娘子的义女吗?”胖队长肥嘟嘟的脸庞上忽然浮满谄媚之色:“好说,好说,快放行!”
离开烽燧数里后,商队首领才长吁一口气:“幸好用素叶郡主的名头镇住贪婪的队正,否则日后怎么向李校尉交代呢?”
秋风淅淅吹巫山,舟行大江悬白帆。
青海骢奋蹄于阴平道中时,它的主人前剑南牙兵校尉李晟却一身渔民装束,迎风站立船头。
船舱内,雷万春怀抱双锏,呼呼大睡;刘骁曲指盘算着行程,神色紧张;南霁云则双目炯炯,透过缝隙警惕地盯着舱外。
江水滔滔,船疾若箭。飞溅的浪花让李晟再次想起太和城外的西洱河。只是奔腾在他胸中的,并非那条苍松满畔、碧绿如蓝的秀美河川,而是一湾血染殷红、浮尸千万的赤色血泊。
六月底十万大军南征,领军之将为剑南兵马使李宓。身为牙兵校尉的李晟本可留守益州,但熟知剑南军操练水平的他担忧战事进展不顺,主动向崔圆请缨。
得到许可后,李晟叫上南霁云、雷万春和刘骁,率真源轻骑随军南下,渡过大渡水,进入南诏国境。
草侵旧营、藤系故垒。往昔兵戈争锋的痕迹尚未褪去,新的烽烟再次笼罩南疆大地。
兵马使李宓镇守剑南多年,对南诏山川地理了若指掌,行军布阵也颇有章法,令李晟心生敬意;李宓甚喜李晟不骄不躁、带兵有方,两人惺惺相惜、愈发投缘。
一路南下,南诏军的抵抗寥寥无几,零星的夜袭、暗算均被李宓和李晟慧眼识破、一一化解。沿途部落和村庄则人迹全无,水井里塞满家畜尸体。不过南诏雨水丰沛、溪流密布,些许伎俩并不能阻挡剑南军的步伐。
本来忐忑不安的剑南军士卒逐渐松懈下来,本该剑拔弩张的征伐竟松弛若孟春踏青。
“坚壁清野、示之以弱、诱我深入……”跟随王忠嗣征战多年的李晟一眼就看穿南诏的打算,急劝李宓在磨些江北的成偈赕城安营扎寨,反客为主,逼南诏军北上,剑南军或半渡而击、或守城决战,皆可增加胜算。
“两年前崔副使大胜南诏、吐蕃,用的也是步步为营之计。然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剑南兵马虽良莠不齐,但粮草无忧,更有转进如风的同罗轻骑相助。而今同罗部返回朔方,关中水旱相继,我军粮草不足,唯有速战速决,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阁罗凤求和,方可险中求胜。”李宓统率三军,眼界更在李晟之上:“某与阁罗凤私交颇深,深知他背叛大唐实属无奈。吾已派牙兵携信飞马赶往太和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放弃抵抗,重回大唐藩属。想来圣人和朝堂诸公也会乐见兵戈止息、南诏归顺。”
李晟见李宓胸有成竹、早有安排,不再坚持己见。大军在成偈赕城休整数日,留下守备兵马后便渡过磨些江继续南下,兵锋直指南诏国都太和城。
苍山松翠浮云绕,洱海风清碧浪涟。
三年前剑南节度使鲜于向曾兴兵杀至太和城下,却遭南诏、吐蕃夹击,大败而归。李晟立马小丘眺望太和城北的波澜不惊的西洱河,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张被战火吞噬的年轻脸庞。
“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李晟慨然长叹:“大帅,哥舒翰、杨国忠、鲜于向与汝相比,皆小人也!某力薄才疏,无法阻拦杨国忠挑起战事,所能做的唯有尽快止息烽火,避免生灵涂炭。”
令李晟欣喜的是,阁罗凤或是迫于大军压境、或是被李宓的劝谕说服,不待开战就主动遣使,低头折节求和,祈求重归大唐藩属之列。南诏使者还带了封阁罗凤给李宓的亲笔信,以示诚意。
恢复唐诏和平乃李宓夙愿,喜出望外的他自然一口答应阁罗凤所求,同意效仿太宗皇帝与突厥可汗的渭水之盟,三日后在西洱河吊桥上单独会见阁罗凤,歃血为盟。
严谨细心的李晟并未被喜悦冲昏头,会盟前,他亲率真源轻骑将吊桥以北方圆十余里摸得一清二楚,确认南诏军并未设伏才放心。
会盟当日,阁罗凤孤身一人站在吊桥正中恭候,剑南兵马使李宓骑乘白马,独自扬鞭上桥。木桥之北,李晟及剑南将士虎视眈眈;木桥之南,数名宫娥手持孔雀翎毛编织而成的掌扇,彰显南诏王之威仪。
李宓即将抵达木桥正中时,忽听嘎吱一声怪响,桥板支离破碎、白马四蹄踏空、轰然坠落。桥中心的阁罗凤闻声扭头就跑。
“中计了!”剑南众将茫然无措之时,李晟已飞马赶到桥上。他不顾吊桥将断,从青海骢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伸手抓住李宓的手腕。
“快将脚从马镫抽出。”满面通红的李晟浑身肌肉紧绷,手扒脚勾,拼劲全力拽住李宓。
碧水翻涌、白马哀鸣。
坐骑掉落之时,李宓下意识作出翻身下马的架势,可变故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李宓右脚已出镫,左脚却仍被卡住。一人一马的重量,即便是膂力过人的李晟也吃不消。
“死!”李宓艰难抽离左脚之时,桥南岸忽然窜出一名蒙面宫娥。手持霜刃的她与阁罗凤擦肩而过,箭步向北,人未至,数枚长针先从戴着手套的左手中激射而出。
“南八!”无法动弹的李晟放声虎吼,雕翎应声而至,射向南诏宫女。
“哼,有点手段!”宫女挥剑磕飞南霁云的羽箭,凝目瞄了眼李宓,正欲抽针再射,脚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
“无耻小人!”虎背熊腰的雷万春大踏步奔上吊桥,势大力沉的他将木桥震得晃荡不止:“兄长,某来助你!”
箭如连珠、招招夺命。可南诏宫女浑不在意,她猱身而上,单手抓住吊桥绳索若灵猿飞荡,挥剑刺向无法躲闪的李晟。
“兄长,快放手,李兵马使已经死了!”雷万春挥锏撞开长剑。
“李兵马使……”李晟艰难探头,发现咽喉中针的李宓双目无神、生气全无。
“见血封喉!摆夷人?”李晟双目赤红,怒吼而起。白马随即带着李宓的尸首,砸破明亮如镜的水面。
“李宓已死!李宓已死!”木桥南岸,南诏人欢声震天:“速速投降,饶尔等不死!”
大队潜伏在西洱河南岸的南诏兵马蜂拥而出,摆出进攻阵势。
“阁罗凤卑鄙无耻,暗算李兵马使,弟兄们,列阵备战!”李晟挥刀劈向宫女的同时,放声大喊。守在桥头的南霁云随声高呼的同时,示意刘骁传令各部将佐,布阵待战,防止军心崩乱。
“可是汝毒杀王忠嗣大帅?”
李晟一腔激愤,横刀凌厉无比。宫女舞剑若白练,与他斗成一团。
“王忠嗣怎么死的与你何干?”宫女不答反问。
“某誓死要为大帅报仇雪恨!”李晟咬牙切齿,刀风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