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旅帅多心了!”王霨见陈达重提旧事,拱手致谢:“当年若非汝以寡敌众,吾早已葬身马匪刀下。”
“霨郎君何出此言!护卫都护家人本就是吾之职责。都护待某恩重如山,在下无论身处何地,都愿受都护和两位郎君驱使。”陈达压低嗓音道。
“陈旅帅忠义!”王霨对父亲愈发敬仰:“飞龙禁军深受圣人重视,汝尽心尽责,前程远大。某也会在高翁面前替汝美言。”
陈达千恩万谢告辞后,扮作婢女的柳萧菲摩挲着琉璃珠子好奇问道:“霨郎君,庭州马球场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
“雯霞姐姐没有给你讲过?”
“她好容易来义学一趟就只顾着催促我们苦练剑技,哪有功夫讲故事。”柳萧菲嘟着嘴,似乎满腹怨气:“义学里都说,真珠郡主是世上最有耳福的人,因为霨郎君整天给她讲稀奇古怪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王霨被柳萧菲逗乐了:“庭州马球场,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王霨刚起个头,就听马蹄声脆,高仙桂与卢杞二人扬鞭而来。
“霨弟,你的箱子!”孔武有力的高仙桂轻松拎起从马背上卸下的两个木头箱,递给王霨。
“有劳仙桂兄、卢郎君。”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高仙桂豁达地挥了挥手:“高翁和族兄都多次叮咛某,要保障霨弟的安全。”
“李仁之心怀不轨,若其动手,定在今夜,霨郎君务必当心。若形势危急……”卢杞悄声叮嘱道。
“放心,某不会托大,定会求援。”王霨指了指腰间。
夜深人寂、阴云遮月。
子时初刻,骊山行宫内忽然窜出二十余个黑影,他们手持郁刀、浪剑和弓弩,熟门熟路地摸向行宫东南角,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王霨所居住的庭院。
庭院深深、灯火俱灭。黑影在首领的指挥下,蹑手蹑脚呈扇形散开,将强弓硬弩对准门窗。
一名手持郁刀的武士猫腰靠近西侧窗户,用刀尖轻轻一捅,将烟罗纱窗捅破。他正欲偷窥,一枚琉璃珠子透纱而出,正中其眼球。
“哎呦!”郁刀武士捂眼弃刀,忍不住一声惨叫,把所有黑影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电光火石间,东侧窗户打开半扇,十枚无羽弩矢若暴风骤雨接连而出,当即有三名手持弓弩的武士中箭倒地。
“连弩?”偷袭者们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后撤数步,闪在树木、山石之后。
“李仁之这个蠢货,怎么让王霨带连弩?”躲在最后面指挥的首领气哼哼地挥刀怒吼:“藏什么藏?快上,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未长大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杀了王霨,每人重赏一百枚庭州金币!”
“用我发明的钱币悬赏我的脑袋,真是滑稽。”手持连弩的王霨苦笑不已:“不过领头之人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竟然看不起我!”紧贴墙壁的柳萧菲冷哼一声,从案几上抓起个一拳大小的细颈玻璃瓶,反手从纱窗破洞扔出:“霨郎君真阔气,价值七八贯的瓶子当石头扔。回去说给整天侍弄花草的薛小娘子听,她肯定不敢相信。”
一个个玻璃瓶飞旋而出,落地即碎,黑乎乎的黏稠液体缓缓流出,刺鼻的气味四散弥漫。八九名被首领鼓动的武士刚从藏身之地跃出,忽觉味道有异,略显迟疑。
“牛鬼蛇神,显形!”身披牛皮软甲的王霨弯腰点燃一根蜡烛,透过窗户的缝隙掷出。
“不好,是猛油火!”偷袭者中,终于有见多识广之人意识到地上的黏液何等危险:“快逃!”
可不待偷袭者转身,火烛已经触碰到地上的黏液,火舌接连而起,庭院内陡然一亮,偷袭者顿时无所遁形。
“射!”王霨与柳萧菲一人一把连弩,同时射击。二十枚弩箭若暴风咆哮,暴露在火光中的七名敌人应声而倒,还有两人裤脚上沾满火苗,如无头苍蝇在庭院里东跑西窜。
“猛油火?!李仁之误我!明明是他想和王霨抢阿史那霄云,非要让某蹚浑水,实在可恶。反正某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保命要紧。”
领头之人拔腿就跑,再无方才张扬跋扈之气势。几名机灵的手下见势不妙,也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杀!”王霨扣下面甲,拔出雪亮横刀,开门杀出。柳萧菲手疾眼快往箭匣里装填好十枚八寸长的无羽铁矢,尾随而出,为王霨压阵。但凡有试图挥刀反抗者,她牙发一扣,敌人当即毙命。
“嘿,给我留一个呀!”王霨身形一扭,腰部发力,刀锋顺势而转,画出半轮圆弧,刺中一名试图从斜后方偷袭的敌人。
这招化自太极剑法中的“青龙转身”,王霨苦练武技许久,却从未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庭州名匠赵大锤精心打造的百炼横刀雪影日日壁上鸣,今夜方斩敌饮血。
“霨郎君饶命!”残存的四名武士再无抵抗之心,他们抛掉刀剑,在远离火苗的地方跪地求饶,其中两人光着双腿,正是适才裤脚着火的两位。
柳萧菲连弩遥指投降的敌人,只待王霨一声令下,就准备大开杀戒。此时,地上的火焰也燃烧殆尽,天上阴云冥冥,庭院重归黑暗。
“用小玻璃瓶精准控制猛油火的用量,燃烧快、动静小、易携带,虽然杀伤力不大,但蛮适合巷战。”王霨暗暗点评过后才挥刀喝问:“厮杀至今,行宫内的王府卫队和平卢牙兵却毫无动静,你们是李仁之派来的吧。”
“霨郎君饶命,小的只知领头之人叫魏少卿,并未见过仁之郎君。”
“仁之郎君?你们是李府的人?”
“不敢欺瞒霨郎君,小的之前是相府卫队的,后来转到王府卫队。前些日子忽然来了个满脸胡须的魏少卿,被任命为卫队队副,我们皆听其号令。”
云破月、花弄影。
“魏少卿?少卿?怎会以官职为名?”低头沉思的王霨偶然瞥见地上的郁刀、浪剑,心中微惊:“尔等是南诏人?”
“霨郎君,小的往上数三辈都是京畿人士。”
“在下是幽州人。”
“我们兄弟二人乃洛阳游侠。”
“不好!刺杀我并非根本目的,李仁之要效仿太子,栽赃陷害杨国忠。”王霨忆起李林甫遇刺一案:“可是李仁之与杨国忠一致力推盛王入主东宫,为何同室操戈?”
“魏少卿……卫少卿……卫尉少卿……”王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领头之人是谁。
“王准,他不是死了吗?八成是李仁之搞得鬼。难怪刚才听着耳熟,果然是故人。对他而言,邢縡与杨国忠俱是不同戴天的杀父仇人。”王霨猜出了七七八八。
“行刺我只是第一步棋,无论成或不成,嫁祸给杨国忠才是初衷。不过李仁之与王准两个纨绔子弟眼高手低,试图效仿东宫的栽赃陷害之计,却弄得拙劣不堪、漏洞百出。且不说在盛王夺嫡的紧要关头构陷处于同一战壕的杨国忠是何等愚蠢,单就刺杀而言,被重兵环绕的行宫里突然杀出一群南诏武士,岂能令人信服?简直是蠢如鹿豕、无可救药。”
王霨与柳萧菲合力将四名俘虏用浸了水的细麻绳捆绑起来,他正琢磨天亮之后如何与李仁之对质,却听盛王寝殿方向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和嘈杂的厮杀声。
“不好,出事了!”王霨抄起悬挂在身侧的连弩,与柳萧菲循声赶去。
流星白羽、剑花秋莲。
王霨奔至盛王寝殿附近,愕然发现殿前庭院已血流成河,落脚之处尽是温热的尸首。心有所动的他翻了翻尸体,才藏在庭院东南角的阴影里观察局势。
庭院正中,七八名身披应龙纹绣袍的女游侠,手持长剑、三两成群、结成小阵,与纷至沓来的王府卫士战成一团。有七八名王府卫士持刀守在东偏殿门口,始终不出击。
寝殿前一棵参天古松上,不时有尾羽洁白的利箭射出。弓弦一响,必有王府卫士中箭身亡。不过,潜伏在树上的神射手似乎有所顾忌,射击频率并不快。唯有女游侠的小阵陷入困境或有王府卫士试图绕道接近寝殿时才会出手。
寝殿门口,十余名手持刀盾、身披重铠的士卒分成三队,牢牢堵在门窗之前。军阵右翼,三名舞剑若游龙的女子飞旋若蓬,用疾若奔潮的剑光不时冲击着刀盾军阵,虽不时有士卒手腕受伤、横刀落地,可军阵依然坚若磐石。
军阵正前方,一名身穿飞龙禁军甲胄的武士拿出战场搏杀劲头,奋力挥刀、劈砍不休。他战技娴熟,但身形远不若女游侠们灵巧,身上已然有几处创伤。
透过长剑与盾牌的撞击声,王霨隐约听到寝殿内史朝义正焦灼地呼喝手下顶住。
“王府卫队、公孙门、平卢牙兵……”王霨一眼扫过,惊愕地发现,正在冲击大殿正门的竟是陈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