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禄山硕大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过区区数千里行程,某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累。今日某要效仿飞龙禁军,在寝殿外为圣人执戟宿卫。”
“安卿之心,朕已明了。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让郡王值勤。”李隆基明白安禄山内心不安,遂解下锦袍,披其肩上:“卿侍君若父,朕亦待卿如子。”
“多谢陛下!但陛下说错话了。”安禄山正色道。
“大胆!陛下金口玉言,岂能有错!”杨国忠忍不住蹦出来挑刺。
“杨卿稍安勿躁。”李隆基示意杨国忠坐下,和颜悦色问道:“不知朕哪里错了。”
“陛下忘了,贵妃娘子早已认末将为义子,陛下自然是微臣之父,所以某并不是侍君若父,而是真心实意将陛下当做父亲大人孝敬。杨相国算起来也是某的长辈,长辈看不惯晚辈是常有的事,但做晚辈的肯定不会计较。”安禄山口齿极为流利。
“如此说来,还真是朕失言!”李隆基哈哈大笑,拍了拍安禄山的肩膀:“安卿气量宏大,堪为百官楷模,明日朕设宴为安卿接风洗尘。”
“谢陛下隆恩!”安禄山确信李隆基并未怀疑自己,才起身退下。
朔风凛凛、沉香袅袅。高力士和安禄山离开后,大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李隆基坐回御榻,没好气地斥责杨国忠:“安禄山一接到朕的旨意,只花九天就从幽州赶到长安,怎么可能谋反?”
“陛下,五百范阳骑兵不到十日就奔袭数千里,从幽州杀至京畿,难道不令人畏惧?安禄山执掌河东、范阳两镇,手下精兵十余万,难道不令人担忧?”杨国忠毫无认错之意:“幽州也就罢了,河东距离京畿只有一河之隔,当年高祖、太宗起兵,正是从河东西进关中!”
“河东?”李隆基抚须沉思,阴晴不定。
“陛下,安禄山或许一片忠心,但谁能保证他永无反意?”杨国忠见李隆基迟疑,乘胜追击:“微臣或许错怪安禄山,但微臣如此猜疑,也是为大唐社稷和圣人安危着想,并无半分私心。”
“并无私心……”李隆基冷哼一声:“国事繁忙,杨卿先告退吧。”
“诺!”杨国忠讪讪离开大殿。殿外寒风呼啸,让他打了个激灵:“安禄山恃宠而骄,根本不将某放在眼里,实在可恨!可圣人对他深信不疑,对吾却将信将疑,如此下去如何得了?不行,今晚得让玉瑶去探探圣人口风。贵妃娘子最近一直对某冷冰冰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妇人之心,果然难测。”
人去宫静、大殿森森。李隆基斜靠在御榻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头疼不已。负责掌扇的宫娥和侍奉左右的小黄门吓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登基数十载,李隆基早已习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日
子,对身边任何人都保持着足够的戒心和警惕。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帝王之尊太过诱人,引无数英雄豪杰铤而走险,踏上这条充满血腥和艰险的不归路。
当年太宗不惜杀兄逼父、血溅玄武门,则天大帝更是接连诛杀、软禁爱子,不都是为了争夺或保住帝位和权势吗?即便是饱受后人讥讽的懦弱皇帝中宗,听术士言相王府附近的隆庆池有帝王气,亦结采为搂、宴侍臣、泛舟戏象以厌之。可帝王气岂是区区数头南蛮野兽能够镇住的,唐隆年间风起云涌,一番明争暗斗,帝位终究还是落入相王一系。
李隆基为坐上帝王之位,更是孤注一掷诛韦氏、尔虞吾诈斗太平,历经千难万阻,中间还险些葬送自家性命和尚未出生的儿子。幸好父皇汲取高祖的教训、长兄李成器担忧沦为建成太子,李隆基兵不血刃登上帝位。不过,李隆基十分清楚,但凡父兄有一丝犹疑,他肯定会毫不犹豫重演玄武门之变。
御宇以来,李隆基发现,夺帝位难、守住帝位更难。夺帝位如登山,前方只有一条道,舍命追逐即可;守帝位若镇守孤城,敌人无所不在,随时可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窜出来,简直防不胜防。
为守住帝位,李隆基建花萼相辉楼,外示兄弟和睦,实则将对皇位有威胁的兄弟全部置于监视之下;为防范儿子们权欲膨胀,李隆基大兴土木建十六王宅,确保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内侍省的掌控。
为让心爱女人的儿子继承大统,李隆基废结发皇后、诛三子,可谁料武惠妃时运不济,竟在节骨眼上病逝。朝堂风势随即逆转,反对立寿王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李林甫竭尽全力也未能彻底压制反对的声音。
李隆基考虑过乾纲独断,直接下诏立李瑁为太子,可李林甫与武惠妃、寿王的私相授受逐渐浮出水面,令李隆基警惕不已。李林甫已位极人臣,一旦他与东宫联手,后果不堪设想。为杜绝隐患,李隆基顺势而为,接受高力士的建议,立不显山不露水的忠王为太子。
同时,为避免东宫坐大,李隆基又暗中授意李林甫疯狂攻讦太子。而李林甫因之前与寿王李瑁捆绑太紧,为身家性命计,绝不可能与东宫合作。右相与东宫恶斗,李隆基顿觉帝位稳固如山。
即便如此,放心不下的李隆基除了倚重高力士和陈玄礼为左膀右臂监控朝堂外,还从边镇攫升出身寒微的安禄山作为忠犬,赐之以殊荣、诱之以厚利,确保他及手下的十余万精兵为己所用,以消灭任何可能的威胁。
可拥立之功还是太过动人心魄,虽有重重压制,可随着李隆基年岁渐高,聚拢在太子身边的文臣武将越来越多,东宫党羽翼渐丰。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张均和王正见等人若有心发动政变,顷刻间就会有四十多万大军包围长安。
坐立不安的李隆基无法确定太子是否
会效仿太宗皇帝,但他也不需要也不会去耗费心力确认。对帝王而言,只要威胁存在,就一定要想尽办法摘除,而不能寄希望于对方不发动。时局微妙之际,右相李林甫敏锐察觉到帝心的变化,抓住时机接连发动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将东宫党的中坚皇甫惟明和韦坚全部打倒。
为剪除太子最强力的外援王忠嗣,熟悉养子品行的李隆基有意盯住石堡不放,纵容李林甫借石堡施压、构陷。生性耿直、行事磊落的王忠嗣果不其然坠入李林甫早已挖好的陷阱,背上“违抗君命、阴结东宫”的罪名。有了罪名,李隆基就能顺势剥夺王忠嗣节度之职并将其下狱。
李隆基不是没有考虑过杀掉王忠嗣,彻底凿空太子的根基。但此时朝堂局势已然发生变化,太子势弱、右相强横,李隆基担心李林甫失去牵制后再次鼓动立李瑁为东宫,就决心饶王忠嗣不死,作为平衡两派的砝码。所谓哥舒翰入宫求情,只不过是帝王改弦更张的台阶而已。至于哥舒翰是适逢其会还是窥得帝心,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王正见因非东宫嫡系,也逃过此劫,成为太子残存不多的边镇奥援。
经过一番清洗,太子势弱而不倒、右相强却难独大,朝局再次形成平衡,李隆基才放下心来,与新宠杨玉环夜夜笙歌、寻欢作乐。谁知安稳日子没过数年,李林甫日渐老朽、北庭王正见凭战功异军突起,太子的声望日益恢复,暗中的小伎俩渐渐增多,行事也愈发阴狠张狂。
察觉到单凭李林甫已无法压制东宫势力,李隆基一面将杨国忠引入朝局,试图借助李、杨二人的合力打压太子;一面不断攫升安禄山,以东北节镇对抗西北边军,毕竟西北诸镇将领多为王忠嗣旧部,更倾向于太子。
为收拢西北边镇的军心,石堡之战后,李隆基一度盘算过以虚衔召回被贬为汉东太守的王忠嗣,利用多年父子之情将其笼络,以避免太子剑走偏锋。之所以如此谋划,是因李隆基笃信王忠嗣品性端正、心思恪纯,与太子交好纯粹是因为多年旧情,他和野心勃勃的韦坚、皇甫惟明等并非一路人。这也是李隆基当年愿放养子一马的根源所在。
谁知念头刚起,王忠嗣就暴毙于汉东郡。李隆基自然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但他已懒得追查究竟是谁干的。活着的王忠嗣可以成为帝王棋盘上的奇兵,死去的王忠嗣则如散去的彩云、破碎的琉璃,无论之前多么光辉璀璨,最终却变成一团废物,毫无价值可言。至于父子亲情,在帝王权术面前本来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养子。
离了王忠嗣,朝争依然继续,但走势却逐渐脱离李隆基的设想。他本以为血气方刚的杨国忠和老谋深算的李林甫能够精诚合作,共同打击东宫。谁知性急的杨国忠为早日继任右相,竟将目标对准李林甫,引起一番乱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