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诏令颁布数日后,卢杞来到火锅店,客客气气求见王霨。正好王霨、王勇、苏十三娘、阿伊腾格娜和阿史那雯霞等人都在三楼关注兑换的进展,王霨就让伙计直接将他领了上来。
“霨郎君此策固然神妙,但贵店和如意居岂不是要吃亏吗?”刚一进屋,卢杞不待寒暄,就直截了当问出了胸中最大的疑惑。
“亏是肯定要亏一点的,不过若能利国利民,吾岂能贪恋一点身外之物。”王霨忍不住吟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乃某之一点浅薄志向也!”
“啊?!”卢杞虽将信将疑,却也无法否认王霨此诗展示出的凛然大义和不俗才情。
“多谢卢郎君关心,其实也不会亏太多。”王霨见再次震住卢杞,内心窃笑不已。不知为何,他见了卢杞,总是忍不住要装模作样调戏一番。
“据朝廷估算,天下恶钱的面值不过七八百万贯,兑换成庭州银币和官铸通宝不过二百万贯左右。玻璃乃暴利之物,如意居贩卖的玻璃有几成利别人不清楚,我却十分明白。素叶居的白叠布和棉服虽不求暴利,却胜在量大。至于火锅,收益也不低。如今不过是将平日所赚之利与天下共享一二,还不至于到破家为国的地步。再说了,某与如意居还联手推出了代金券,其实是以店铺中的货物兑换恶钱,如此一来,所需拿出的真金白银数额更少。”王霨一五一十道。
卢杞不料王霨有如此宏大的心胸和格局,施礼拜道“霨郎君高义,卢某真心佩服!之前多有冲撞,还望霨郎君不与在下一般见识。”
卢杞之前不服王霨,是觉得他只是侥幸比自己强一点;而今发现双方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的时候,心中的不平和愤恨反而少了许多。
“卢郎君谬赞了!”王霨回礼:“卢兄机智聪颖,可否帮某参赞一二,看兑换之策还有何不妥当之处?”
王霨的尊重和礼遇让卢杞愈发开心,况且阿伊腾格娜在侧,他也想好好表现一番。凝神沉思片刻后,卢杞谨慎道:“霨郎君,若有人恶意囤积大量恶钱,指明不要代金券,只兑换钱币。会不会导致店铺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币或通宝?还有,以四兑一,其利不小,虽有严刑,恐仍有人急铸恶钱,以谋暴利。”
“卢兄所言不差!”王霨点头称是:“幸而某已有所防范。近两个月来,店中一直在收拢、积聚钱币,就是为了应对大额兑换。至于现铸恶钱,必会有人如此行事,不过某早已让人收集了市面上流通的各式恶钱。一旦发现新铸恶钱,必将交有司依律处置。”
前世之时,王霨曾听过一句经典的话,也就是“最坏的人制定出的规则必定是破绽最少的,因为他能比别人察觉出更多可以钻的漏洞,从而提前将之堵上。”卢杞在前世史书上的名声并不算好,有“心险”之评。但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看出可能存在的疏漏。
“原来霨郎君已有所防范
,是某多言了。”见王霨早有应对之策,卢杞略微有些不爽。
“卢兄可知,这两个问题你不过想了片刻,我们可是思索了大半天。”王霨深知卢杞内心极度敏感,笑着安抚道。
“可不是,卢郎君之急智,远胜于吾。”阿伊腾格娜客气道。
“多谢郡主夸奖!”阿伊腾格娜的赞许让卢杞的怒气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某刚才忽又想到,兑换来的恶钱积累如山,霨郎君打算如何处置呢?回炉重铸肯定没什么赚头,可否能浇铸成什么货物呢?”
“多谢卢郎君提醒,这一点确实疏忽了。”王霨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恶钱的成分:“本想着回炉重铸,亏点就亏点了。经卢郎君这么一说,某倒是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卢杞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王霨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欣喜若狂。他瞥了眼阿伊腾格娜,见她脸上满满都是赞许的笑意,捏拳暗思:“郡主果然喜欢聪明的人,我一定要奋发,决不能输给王霨太多!”
阿伊腾格娜望着诚心诚意为小郎君查遗补漏的卢杞,面上挂着客气的浅笑,心中却乐道:“怛罗斯之战后,小郎君从都护手中买下大量战俘,在北庭开凿了五六处矿井,挖出的金银铜矿车载斗量,如此才开始铸造银币。如今兑换几百万贯恶钱,所费不过九牛一毛,却换来庭州银币为朝堂所承认,还收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之徒,小郎君真是好算计。真不知小郎君心中藏了多少见识,他说哪里有银矿就一定能挖出银子来,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
阿史那雯霞对青斑覆面的卢杞压根不感兴趣,她的目光一直黏在王霨身上。素叶居开始兑换恶钱以来,阿史那姐弟三人中,霁昂只在最初来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出门了;霄云因应酬繁忙,经常需要入宫陪伴贵妃娘子,只抽空来了两三次;唯有阿史那雯霞,每日对练过之后,都会借口帮忙维持秩序,与王霨一同来到火锅店。
姐姐在时,阿史那雯霞总是担心王霨和姐姐走得太近;姐姐不在,她的矛头就要对准了阿伊腾格娜。令阿史那雯霞深感气馁的是,阿伊腾格娜能够光明正大地与王霨同居一宅,自己却不得不日日奔波。
目光停留在王霨身上的同时,阿史那雯霞用余光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青面郎君对阿伊腾格娜格外在意……
王勇默默打量着卢杞,对他身上流露出的哗众取宠之气并不喜欢。随军征战多年,王勇始终坚信,唯有恪守职责、踏踏实实,才能取得胜利。
一时之间,室内众人突然都陷入了深思。以致于窗外响起沉闷的车轮声时,唯有警惕的苏十三娘向窗外瞄了眼:“哪里来如此多的牛车?车上怎么堆得这么满?是哪家商铺正在进货吗?”
苏十三娘正琢磨是否给王勇提个醒时,简若兮急匆匆推门而进:“霨郎君,有人来捣乱了!”
“谁敢闹事!”阿史那雯霞当即抽出青锋,向楼下望去。
“毛躁!”苏十三娘敲了敲徒弟的脑袋:“待若兮娘子说完,别动不动就拔剑。”
“有人来兑换恶钱了!”简若兮一路小跑奔到三楼,气息还有点紊乱。
“若兮娘子,咱们现在不就是开门兑恶钱吗?”阿史那雯霞笑道。
“雯霞小娘子,是几十车的恶钱!”简若兮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几十车?”王霨一愣,旋即对卢杞笑道:“卢郎君,果如你所料,有人来闹事了!只是不知后面是何人指使。”
“霨郎君,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卢杞知道王霨早有准备,并不紧张。
群牛哞哞、车辙深深。
素叶居火锅店前,正在排队等待兑换的众人一脸惊愕地看着停在路上的三十多辆牛车。几十名衣着普通的壮汉,七手八脚地从牛车上卸下了几百个沉甸甸的麻袋。
“兑钱!兑钱!”为首那位有点斗鸡眼的壮汉站在高如小山的麻袋旁,使出浑身力气,放声大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嚣张模样。
正在广场上维持秩序的素叶镖局武士立即紧攥横刀,紧盯来意不善的几十名壮汉,蓄势待发。对面酒肆二楼中,几名懒洋洋喝酒的京兆府衙役也闻之一跃而起,慌乱抄起家伙跑了下来。
刚开始兑换时,王准和李仁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在火锅店前盯了一天。之后见风平浪静,没有人为难王霨,他们也就懒得亲自过来了。
一名素叶居的伙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距离壮汉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下,哆哆嗦嗦问道:“不知……不知客官要兑换多少恶钱?”
“麻袋里都是!”斗鸡眼蒲扇大的手掌一挥,狂笑道。
“全都是恶钱?”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广场上排队等待的百姓们也纷纷惊呼起来。
寻常人手中,不过有几贯、十几贯恶钱。商家店中多点,也就是百余贯。运几百麻袋恶钱来兑换,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兑换人多,客官请领个号牌吧。”伙计扭头见素叶镖局的武士围了过来,才鼓起勇气对斗鸡眼说道。
“领号就领号!”斗鸡眼大步迈到伙计身边,从他手里拽了一个号牌出来。
素叶镖局的武士不料斗鸡眼竟然会老老实实领号排队,也呆在了原地。这群壮汉看似威猛,但他们若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镖师们自信还是能够结成军阵将他们擒下。可如今斗鸡眼恪守规矩,镖师们也只能守在一旁静观其变,而不能动手抓人。
京兆府的衙役们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就从酒肆里搬了些椅子,坐在广场上监视壮汉们。
斗鸡眼粗壮的双臂抱着胸前,一言不发,老老实实排着队。王霨带着王勇、阿伊腾格娜、简若兮和卢杞坐在一楼大堂,冷眼等着斗鸡眼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则待在三楼,监控广场上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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