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已沉,星光点点。距离安西军被大食叛军偷袭,已过了快十二个时辰。
面对敌军的疯狂围攻,安西军虽然骁勇善战,但若非心中有一线希望在,恐怕也无法支撑如此长的时间。
即便如此,安西军的长枪兵消耗殆尽、弓弩手折损泰半、轻骑兵死了近一半、刀盾兵伤亡三成,唯有陌刀手和重骑兵伤亡较少。
残存的拔汗那军,在窦屋磨的激励下,竭力填补安西军的人员缺口。他们的战力虽然一般,但两军拼杀到最后时,每一分力量,都显得格外珍贵。
从生火做饭到分送箭支,从弯弓杀敌到轻骑突击……安西军大营内,到处活跃着拔汗那士卒的身影。其中,身先士卒的窦屋磨,则是拔汗那军的灵魂支柱。若非窦屋磨的坚持,拔汗那残军恐怕早已溃散。
在战火的淬炼下,窦屋磨和残余的数千拔汗那军,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虽还不能与大唐精兵相比,但经过大战磨砺的他们,已经有了点强军劲旅的气象。
当然,前提是,窦屋磨和拔汗那军能够在大战中活下来……
以数倍优势兵力围攻安西军却久攻不下后,艾布穆斯里姆麾下最剽悍的二万多呼罗珊骑兵也难免有些灰心丧气。
至于征召而来的五万粟特诸国轻骑兵,在遭受安西军的猛烈反击后,早已胆战心惊,无再战之勇。
临时和大食叛军结盟的两万葛逻禄骑兵,表面上惟命是从。实际上则谨遵谋剌黑山“保存实力”的密令,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冲杀到第一线。
望着在狂潮中屹立不倒的安西军大营,艾布穆斯里姆心中愈发觉得不安。他略略有点焦急地踱来踱去,在心中将战局相关的所有情报都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明显的疏忽和漏洞。
之前他有点怀疑谋剌思翰,可据亲卫们回报,葛逻禄骑兵射进安西军大营的布条并无任何异常。而劝降布条落入安西军营地后,确实引发了些许骚动,穆台阿也趁机带队冲了一阵,险些敲开营地东门。
“难道高仙芝统御部下如此了得,竟能让唐军死不投降?”艾布穆斯里姆对自己的统兵能力十分自信,他扪心自问,自己也不可能比高仙芝做的更好了。
“齐雅德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斥候派出去小半天了,却并无丝毫音讯传来。难道要抽调数千兵马南下寻找吗?”艾布穆斯里姆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算了,再等等。或许就是迷路了,毕竟齐雅德率部北上后,两军之间就无法联络,早一点晚一点,都有可能。且唐军已经疲惫,就算齐雅德不来,最多再过半天,我军也能战胜安西军!”艾布穆斯里姆暂时打消了派兵南下的念头,战事进行至此,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他恨不得将所有人马都压上去,不愿平白浪费兵力。
“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击退唐军,斩断唐人伸向粟特地的魔掌!”艾布穆斯里姆盘算道
:“击溃高仙芝和王正见后,我军就能在粟特和吐火罗地区征调更多兵马,转而征服叙利亚、埃及和更为广阔的领土!”
想到这里,雄心勃勃的艾布穆斯里姆转身北望,自言自语道:“只要北庭军不南下,安西军的覆亡将无人可以逆转!我在怛罗斯城外留了六万兵马,王正见即便看穿了我布下的障眼法,贸然出城,也未必能够获胜。不过,为了谨慎期间,还得向北方多派斥候!”
艾布穆斯里姆踌躇满志之际,战场以北近十里远的夜色中,哈基姆挥刀格杀了最后一名大食叛军斥候。
哈基姆身后,火把已熄、马头攒动、铁蹄声声。
重骑兵沉重的甲胄,要求他们每个人必须配备多匹坐骑。既需冲锋用的战马,又需行军用的健马,还需专门运铠甲武器的驮马。高昂的花销,导致北庭和安西两大都护府都只有数千重骑兵。
此刻,一千名北庭玄甲铁骑正在辅兵的帮助下,披挂铠甲、整理武器。玄色甲胄和浓浓的夜色融成一体,在星光的照耀下,映射出凌冽的杀气。
阿史那旸满意地点了点头,驱马来到玄甲铁骑的最前方,举起长矛,低声喝道:“锋矢阵,列队!”
西征以来种种机缘凑巧的变化,让阿史那旸的心情愈发振奋。高仙芝竟然被大食叛军主力偷袭,陷入困境;而北庭军在王霨一行的努力下,却如出柙猛虎,成为决定西征胜负的关键。
阿史那旸相信,此战过后,原本遥不可及的目标虽不敢说唾手可得,却也会容易实现一些。
南下路上,心情大好的阿史那旸在行军空隙,和两位宝贝女儿聊了许久。
得知碎叶城的夤夜惊变后,阿史那旸盯着长女看了好一会儿,才怒道:“狗胆包天的谋剌逻多,竟敢惊扰你们!战胜大食叛军后,为父一定要惩罚葛逻禄人!”
“多谢父亲!”阿史那霄云兴高采烈地笑道:“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大胖子一顿!”
阿史那雯霞却低头无语,一言不发。
见次女神情有异,阿史那旸心知大云寺遇袭一事并不简单。但他并未继续深究,而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嘘寒问暖,询问两位女儿一路见闻。
阿史那旸和女儿们聊天时,敏锐地察觉到,王霨那不时飘过来的眼神。
虽然王霨看向长女的痴迷目光依然让阿史那旸厌恶,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王霨的谋略之才和应变能力令人惊叹。
阿史那旸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神情委顿的次女,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嘱咐道:“雯霞,你的眼光不错。事在人为,为父支持你!”
心思恍惚的阿史那雯霞骤然听到父亲的话,吓得花容失色。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父亲并非在责骂她,反而是在鼓励她,一片胭脂般灿烂的云霞,兴奋地从她脸上升起。
阿史那雯霞下意识盯瞥了眼王霨,眼睛闪闪发亮。阿史那旸则微笑着点了点头。
阿
史那霄云见离开碎叶城后一直蔫蔫的妹妹忽然如春风中一树树的花开灿烂,虽不明白根由所在,心中却也无端有些黯然。
战马萧萧、甲叶森森。
阿史那旸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脑中的杂念抛去。他缓缓拉下面甲,浑身上下如同玄铁浇铸而成,散发出如剑闪耀的杀气和建功立业的豪情。
阿史那旸身前数千步远的地方,数千匹从怛罗斯城下缴获的战马,五匹一组,马鞍上挂满了猛油火。
王正见得知王霨踏营的方法后,立即决定,尽可能抓捕、收拢大食叛军的战马,将火马阵作为踏阵冲锋的利器。
火马阵后,跟着一千名骑着战马的弓箭手。火马冲入敌阵后,他们将下马列阵,发射火箭,引燃洒在敌阵中的猛油火。
如铁塔一般的玄甲铁骑,则远远跟在弓箭手之后,作为杀透敌阵、打乱敌军部署的先锋。
玄甲铁骑阵后,一千名北庭轻骑和五百名牙兵,正在王勇的指挥下快速列队。
王霨和王正见汇合后,放下心来的王勇,终于能够全身心投入到战事之中。守护王正见等北庭高层的重责,则交给了马璘。
黠戛斯和沙陀部的轻骑,则跟随在北庭轻骑兵阵后,摆出松散的阵型。他们的职责是保护侧翼、扩大战果和追亡逐北。
九百名突骑施附离亲卫和二百名大食骑兵,却并未列入大阵之中,而是在阵列两侧单独列队,相机而动。
忽都鲁不信任北庭军,北庭军也提防着突骑施部,故而,双方均不希望附离军加入环环相扣的大阵。
不过,忽都鲁急于找穆台阿问个究竟,他亲自率领九百名附离亲卫,随时准备独自冲杀。
一心求战的巴库特,却被忽都鲁留下来,带领一百名附离军,保护阿伊腾格娜。
由于大食骑兵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王正见只是商请他们诱杀大食叛军斥候,并未强令他们出战。
此刻,大食骑兵已经提前完成了任务。在下一步的作战中,大食骑兵是否冲杀,全凭自愿,王正见将毫不干涉。
哈基姆和赛伊夫丁商议后,还是决定带领二百名骑兵,跟随在北庭军之后。若有可能,哈基姆十分期待,能够手刃艾布穆斯里姆!
不适合冲阵的弩兵、陌刀手和刀盾兵,则作为预备队,和五百牙兵一起,摆出防守阵型,拱卫着北庭高层和辎重营。
北庭军南下之时,毫不拖泥带水。全部人马带上关键辎重,悉数离开了怛罗斯城。
离城之时,赵达晖指挥工兵营,匆匆忙忙将配重抛石机拆卸开来,将核心部件装上马车,其余配件则付之一炬。全军剩下的所有猛油火,也全部装车带走。
星辉熠熠、大阵巍巍。
“父亲,可以发动了吗?”站在王正见身边的王霨,急切地问道。
“小郎君,稍安勿躁!”杜环笑道:“都护是在等斥候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