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三阙一也不讲了?”杜环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艾布穆斯里姆不懂华夏兵法,还是他的胃口太大,想要凭借兵力优势,一口吞了北庭军?
怀着质疑的心情,杜环继续打量城池外的大食叛军。对熟悉河中地理风物的杜环而言,只需要瞥一眼,就可以对方从旗帜、服饰和兵器认出他们所属的部族和国家。
“真杂乱!真庞大!”细细看了一遍后,杜环长叹道。
“六郎此言何意?”王正见出声询问道。
“都护,你看。从战旗可以辨出,居于队列最前方的是近两千名粟特弓箭手。不过,粟特人在弓箭上的造诣浅显得很,如此距离,根本不可能射上城头。如此布置,不过是为了防备我军突然杀出而已。弓箭手队列之中的轻便器械,观其形状,似乎就是赛伊夫丁说过的,大食人从遥远的罗马学会的罗马弩炮。说来‘弩炮’二字,伊月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翻译时,还是小郎君定下来的。”对大食军和河中诸部甚是了解的杜环侃侃而谈。
“观其规制,确与我军的床弩不同。霨儿也曾说过,那罗马弩炮发力方式不同于床弩,一些设计十分精巧,个别部件也非常精致。若能将罗马弩炮和我军的床弩对照比较,应当可以制作出威力更大、精度更高的床弩。”王正见观敌之时,心中依然念念不忘幼子。
“若此战可胜,想必能缴获几台罗马弩炮,可交由赵达晖钻研。”杜环笑道:“我们离开碎叶城前,小郎君还叮嘱在下尽可能地收集大食马和大宛马等名驹,说要搞战马的血统谱系。某实在不知,小郎君心中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点子。也就是伊月小娘子,能够毫不惊诧地陪着小郎君忙东忙西。”
“伊月小娘子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而且心无成见,故而才和霨儿如此投契吧。”王正见脸上柔情微露。
杜环站在王正见身侧,笑而不语。
“六郎,那弓箭手之后呢?”王正见迅速将话题转回到观察敌情上。
“都护是说那万余名轻步兵吧?”杜环轻笑道:“如果某没有认错,他们应该一半来自吐火罗、一半来自昭武九姓。这些轻步兵身着皮甲、武器简陋,在大食叛军中的地位显然不高,艾布穆斯里姆应当是打算让轻步兵打头阵的。”
王正见城下的轻步兵或背着装满泥土的麻布袋、或抬着刚刚制作完毕的简易云梯、或推着树皮都没有完全削干净的粗糙攻城塔、或拉着石砲前端的牛皮绳,便点头赞同道:“六郎所言不差,这些的轻步兵,在艾布穆斯里姆眼里,也仅仅只是比民夫丁壮强一点而已。他们将负责填平护城河、消耗我军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只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还没有能够把护城河填平,就会被我军的弓弩手射杀。”
“都护,这些轻步兵的战力确实一般,但奈何其人数太多。南诏有谚曰:蚁多咬死象。我们的弓箭再犀利,短时间内,也
不可能将数量如此庞大的轻步兵杀光。而怛罗斯城的护城河又不甚宽阔,如果大食军不惜人命冲锋的话,恐怕要不了两个时辰,他们就能把护城河填平。之后,我军就需要应对敌军登城了。”杜环屈指算到。
“两个时辰……”王正见若有所思。
“都护,需要用猛油火阻止这些轻步兵吗?”杜环谨慎建议道。
“不到紧要关头,不必动用。”王正见坚定地摇了摇头:“一来猛油火数量有限,要省着用。二来杀鸡焉用牛刀,区区轻步兵而已,我军的弓矢充足、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不必浪费猛油火。猛油火只有烧在呼罗珊骑兵的身上,才能烫疼大食人不断东侵的野心,逼他们收回利爪,不再试图染指河中。”
“谨听都护安排!”杜环附身应道。
“六郎,此刻再无他人,不必如此拘束。”王正见笑道:“六郎还是继续介绍大食叛军的阵列吧。”
“都护,那在两翼负责掩护轻步兵的,是来自昭武九姓的轻骑兵。昭武九国既有定居于城池中的商人,也有游牧于草原上牧民。粟特之地本就盛产骏马,他们的轻骑兵虽不如突骑施、葛逻禄等西突厥别部,但也有一二可观之处,不可轻视。”杜环继续分析道。
“六郎,那居于阵列最后,打着黑底新月旗的应当就是艾布穆斯里姆的宝贝呼罗珊骑兵了吧?”王正见右手搭在额头上,远眺道。
“都护好眼力!”杜环赞道:“艾布穆斯里姆将压箱底的宝贝放在最后,明显是不想折损本部人马。”
“如此布阵,中规中矩,却也没有什么惊艳绝伦之处。于艾布穆斯里姆之前千里运兵的才华相比,今日的攻城布局,却有些寡淡了啊。”王正见略微有点疑惑。
“都护,你看!”杜环的注意力依然在城池外的阵列之中:“呼罗珊骑兵旁边,还有一面突骑施人的金狼旗。”
“金狼旗?!”王正见凝目望去,只见远处天地交际的地平线上,一面金狼旗隐藏在黑底新月旗之间,迎风飞扬。
“庭州一别,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相遇啊!”王正见叹道:“幸好霨儿和伊月小娘子不在怛罗斯城中,不然兄妹二人如此相逢,实在令人不忍啊!”
“也不知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现今如何了?王别将也应早已收到信鸽了,并派出牙兵去联络高仙芝了吧。有马校尉和王别将两路人马同时行动,高仙芝也应马上得知我军的处境和战局的变化了。”杜环盘算道。
“若一切顺利的话,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高仙芝就应清楚,大食叛军主力已经越过拓枝城,北上怛罗斯了。”王正见右手轻拍城墙。
“都护,高仙芝会北上救援我军吗?”杜环低低提醒道。
“六郎,我知道,你们都担心高仙芝会因为李相的缘故杯葛我军。甚至会有人以为,我军被分派北上怛罗斯,也是高仙芝排挤的结果
。”王正见仰望夏日的天空,双目深邃若星海:“其实北上怛罗斯,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当然,一心欲立战功的高仙芝当然乐见其成。”
“都护,某知北上并非高仙芝所迫,却不知都护为何会主动请缨?”杜环不解问道。
“六郎,西征河中,某之心本就不在争夺军功之上。东宫欲凭此战与李相争斗,李相也早已出手,借元夕大火的名目,将高仙芝命为行军大总管。”高仙芝缓缓说道:“太子**甚炽,吾却冰心一片,只求能退却强敌,维护河中稳定。故此,某根本不曾想与高仙芝争夺灭国之功,只求两军协力,共破大食。”
“都护高风亮节、谈薄名利,令某佩服不已。只是不知高仙芝能否体谅都护的一片苦心呢?”杜环依然有点忧虑。
王正见悠然笑道:“高仙芝其人,虽不免有些贪功逐利,但却是个坦荡而简单的人。他是个天生的武士,一心所想只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纵马天山、睥睨碛西。他当年之所以选择投靠李相,并非是认同李相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李相拥有让他展翅高飞的权力和能力。只有获得李相的支持,他才能代替夫蒙灵詧,一跃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但究其本心,高仙芝和王鉷、吉温、罗希奭之流不同,他务实却自律、高傲却不狂妄。这样的人,会有私心、会有贪欲,却不会错失歼灭大食叛军的良机,也绝不会放弃战胜艾布穆斯里姆的荣耀。因此,某坚信,他只要得知战局的变化,必将兴兵北上!”
“世人皆言都护和高仙芝因朝堂争斗而不相往来,殊不知都护对高仙芝所知如此之深。若不是追随都护日久,单听都护方才所言,恐怕会误以为都护和高仙芝是神交多年的好友呢!”杜环轻笑道。
“好友是不可能了……”王正见长叹一声:“世事如棋,我和他都是深陷战局的棋子,虽有逍遥之心,却终究无法摆脱俗世的约束。我对他,也不过是棋子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杜环来到北庭都护府已经三年多了,他深受王正见器重,也自认为对这位宽厚如山、深沉似海的都护了解颇深。
可是,王正见偶尔流露出的萧索之言,却会让杜环意识到,这位节镇一方的都护心中,有一湾深不见底的湖水。湖水表面看似碧蓝透亮,却宛如一面铜镜,将所有试图探究湖水深处的光线统统弹回。
杜环很聪明,他明白,这湾湖水正如龙之逆鳞,绝不能轻易触碰。而王正见也用雍容高贵的世家风度,将这一泓湖水掩盖得严严实实,基本从不显露出来。
想到此处,杜环心中微微得意。王正见愿意将内心最深的感受在他面前流露一鳞半爪,确实是难得的信任和肯定了。
不过,杜环也隐隐察觉到,平时里沉默寡言的王勇,似乎比他更了解湖水深处的风景……
而杜环也因此推测出,湖水最静最深之处,必然会有小郎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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