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在拓枝城西黑沙漠,不要说唐军,就是在熟悉河中地理的我们眼中,也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实在不曾想到,大食人竟然如此擅长沙漠行军。”苏鲁克提及艾布穆斯里姆千里奔袭,忽都鲁也感慨万千。
“征发十万峰骆驼,召集了千余名精通大漠行军的向导,十五万大军从飒秣建城向西北出发,在黑沙漠中行进三百余里,避开拓枝城周边的安西军斥候和侦骑,一举包围怛罗斯城中的北庭军,确实是神来之笔!”苏鲁克对大食人从来没有好感,可他也不得不叹服,艾布穆斯里姆用兵格局之大、视野之阔、拿捏之妙,确实令人赞叹。
“只是北庭军战意之坚,也大大出乎大食人的预料啊!”忽都鲁叹道,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情感和倾向。
苏鲁克双目闪烁,望了自家特勤一眼,才谨慎地开口说道:“特勤,唐军步骑齐全、兵甲坚利、操练甚勤,实力本就远超河中诸部。大食人兵力虽多、兵锋虽盛,但其核心,仍是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最信任的三万呼罗珊骑兵。前两日,呼罗珊骑兵和我军都未曾出动,战力如何,我不敢妄言。但细观其军容及我军中呼罗珊百夫长的战技,呼罗珊骑兵和北庭唐军战力相仿、相差不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大食军势大,假以时日,王正见必然受挫!”忽都鲁终究忍不住,话语中泄露出了一丝丝恨意。
“特勤,大汗是被王正见逼死的,我的弟弟也是死在唐军手里,我当然也恨不得唐军一败涂地。可是,特勤别忘了,拓枝城中还有高仙芝统领的五六万军队呢?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军刚开始围城,就有百余名北庭斥候从城中杀出。呼罗珊骑兵出动数千人倾力阻击,也只杀死了三十余人。尤其是当先的那名银甲唐将,箭法无双、悍勇无比,实在惊人。呼罗珊骑兵堵截了半天,不仅放跑了六十多名北庭斥候,还被唐军的烈火烧死近百人。”
“嗯?北庭那员银甲将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唐军施放的烈火也格外诡异!”忽都鲁自言自语道,从素叶河畔到庭州城,银甲武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特勤认识银甲唐将?”苏鲁克有点好奇。
“没有直接交过手……”忽都鲁模糊应道。
苏鲁克见忽都鲁不愿多言,就继续分析道:“虽然艾布穆斯里姆已经派了一个千人队尾随追击,但谁能保证一定能够将北庭斥候截杀干净呢?一旦高仙芝得知我军主力在此,就不会再被齐雅德的疑兵所迷惑。当安西军北上夹击之时,大食军的处境可不妙啊!”
苏鲁克久经战事,对当前战局的思考,要比忽都鲁深远得多。之前在突骑施汗国时,由于地位所限,苏鲁克所知的信息和情报有限,只是个经验丰富的十夫长。此刻,当他为忽都鲁信任,跻身为突骑施人的决策核心后,苏鲁克身上埋没
许久的军事才华,正如夏花般尽情绽放。
忽都鲁凝眉思考,发现苏鲁克所推演的战局走向很有可能实现。
见忽都鲁听了进去,苏鲁克才继续说道:“特勤,眼下两强相争虽然激烈,却都不会伤及他们的根本。大食获胜,无非是进一步掌控河中,绝不可能威胁到大唐腹心;唐人侥幸获胜,也无力继续西征呼罗珊。河中之地,现在是狮虎搏杀的战场,真正饱受战争之苦的却是我们。因而,特勤,咱们一定留个心眼,不能白白为了狮虎牺牲啊。”
“苏鲁克,你绕了半天,其实只是要提醒我,要在今日的攻城战中保存实力啊!”忽都鲁明白了苏鲁克的意图。
“特勤,我部此刻真正可战之兵不过五千多人,根本无法和康国、安国等粟特人相比。大家之所以追随特勤,是为了收复失地、夺回碎叶城,而不是替大食人卖命啊!葛逻禄部有二十余万人,控弦之士有六七万人。以我部当前的实力,距离完成复国大业还很遥远,怎么能够将族人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怛罗斯城下呢?”苏鲁克十分清楚忽都鲁的志向是什么,他的劝谏也确实抓住了忽都鲁的心思。
“苏鲁克,你放心。一会儿军议之时,我一定据理力争,不会让我们族人担任正面攻坚的苦差事。突骑施勇士的鲜血,一定不能空白耗费。”忽都鲁坚定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特勤说得如此笃定,苏鲁克打着奴隶烙印的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喜悦。特勤虽然年轻,**指挥作战的经验也比较欠缺,但他性情宽仁、聪明好学。苏鲁克相信,要不了多长时间,特勤一定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突骑施可汗。
“特勤,最近怎么一直没有见穆台阿的踪影啊?”大事说定之后,心情稍稍放松的苏鲁克问出来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我也不清楚!”忽都鲁对穆台阿的行踪同样一无所知:“我们协助那俱车鼻施击杀屈勒之后,齐雅德就告知我,艾布穆斯里姆总督有重要任务交给穆台阿,他会离开一段时间。让我们直接听从总督的命令,跟随大军北上。”
“大食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苏鲁克一脸疑云。
“艾布穆斯里姆总督的心思,我可实在是琢磨不透啊!”忽都鲁苦笑地摇了摇头,猛夹马腹,向遥遥在望的牛皮大帐奔去。
忽都鲁从怛罗斯河畔向城南营地进发之时,华丽的牛皮大帐内,满脸阴沉的艾布穆斯里姆手持两块马蹄铁,如同一头焦躁的雄狮,在缭绕的香气中走来走去。
蓬头垢面的千夫长哈米德四肢着地,惊恐地匍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浑身筛糠。
“蠢材,你手下不是有三千呼罗珊骑兵吗?石国也留有一万精兵归你指挥。怛罗斯城墙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又高又厚,一点也不逊色于拓枝城和飒秣建。城中更有十余万
壮丁和成千上万的守城器械。你怎么半日之间,就丢了怛罗斯城呢?”艾布穆斯里姆十分愤怒,一脚踢在了哈米德的头上。
“总督,实在是唐军的攻势太猛烈啊!”哈米德忍住疼痛,大声辩解道:“他们的抛石机打得又远又准,石弹像长了眼睛一样,片刻功夫,就将我军安置在城墙上的投石车和城池内的抛石机一扫而光。而我军的抛石机根本没有那么远的射程,根本无法反击啊!”
“那又如何?没有器械,你就不会守城了吗?抛石机再厉害,也无法取代士卒登上城墙啊!”艾布穆斯里姆怒意更盛:“本以为你能依靠坚城,抵住北庭军数日,这样我军就可以里应外合,直接将北庭军歼灭在怛罗斯城下。即使再不济,怛罗斯城被攻克了,你也应该将北庭军削弱三四成啊!现在呢?唐军几乎毫发无伤,只花了半日就攻克城池,还有充裕的时间在城外修筑军寨和据点,并修葺城墙、完备防御,把怛罗斯城打造得像刺猬一样。为了绕开安西军,我率部深入沙漠,绕道千里。为此,军中并无携带巨型攻城器械。此刻,我空有十五万大军,也只能一边伐木制造攻城器械,一边用人命一点点、一步步向前推进。耗费两日、损兵折将,也只是将城外的据点拔除!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歼灭北庭唐军?恐怕我们还没有攻下怛罗斯城,拓枝城的唐军就来救援了!!”
“总督、总督!唐人的抛石机不仅会发射石弹啊!”哈米德听出了总督话语中的滔天怒气,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石弹,无非就是用易燃物浸满油脂制成的火弹,这又有什么值得说的!你手下的士卒没有巨盾吗?石弹势大力沉,无法用巨盾抗衡,只能躲避。那火弹轻飘飘的,叠起巨盾不就阻挡住了吗?”艾布穆斯里姆跟随阿拔斯举旗反抗倭马亚家族以来,经历过无数攻城或守城之战,对各种攻城器械的特点十分熟稔。
“总督,不是火弹!唐军用了一种装满黏液的陶弹。陶弹落地之后,黏液流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火箭和火弹,整个城墙和城墙附近的城池都被燃烧起来。火势特别猛烈,更奇怪的是,用水根本无法扑灭。无数士卒都是被这种邪火烧死的。邪火烧过之后,残存的石**队都一哄而散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骑兵突围。”哈米德想起那日的惨烈景象还心有余悸。
“邪火?”艾布穆斯里姆想起怛罗斯城墙上的焦痕,对哈米德的话信了三分。
“总督,我拼死突围,手下骑兵被唐军的弓矢和长刀杀死了七七八八。最后,只有我和十几名手下逃了出来。唐军不依不饶,将骑兵撒开来,要抓捕我们。我带着属下渡过怛罗斯河,在城东的山林中躲避了数日,直到昨日晚上,才得知总督率领大军包围了怛罗斯城。”哈米德想起那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日子,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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