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丑时初刻。
夏夜深深,碎叶城中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有驱马巡逻、维持宵禁的北庭轻骑兵和葛逻禄骑兵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深夜的宁静之外,偌大的碎叶城中,就只有大云寺浮屠塔檐角的铃铛,在暖暖夏风中叮叮当当,兀自响个不停。
无边的夜幕中,忽然有数只信鸽,挣扎地收起着疲倦的翅膀,落在了浮屠塔的檐角之上,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而苍茫的夜色中,碎叶城西的天空中,还有一波信鸽在拼命地扇动双翅,朝碎叶城方向飞来……
“霄云!霄云!”大云寺深处的卧房之内,王霨忽然从沉沉噩梦中惊醒。
“小郎君,怎么了!”睡在外屋的阿伊腾格娜听到王霨的叫喊声,连忙起身,披上衣裳,手持一团烛光,来到里屋探看。
“伊月,我做噩梦了,没吓到你吧。”王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郎君,近几日你晚上睡得可都不太好啊!”阿伊腾格娜将蜡烛放在银制的托盘之上,坐在王霨的床边柔声问道。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总有点心神不宁。”王霨纳闷道。
阿伊腾格娜莞尔一笑,调皮地说道:“在庭州城时,总是我夜夜做噩梦,劳烦小郎君起床安慰我。怎么到了碎叶城,我睡得又香又沉,小郎君却睡不安稳了?”
“那是因为你回家了啊!”王霨脱口而出。
“回家……”阿伊腾格娜神色一黯,喃喃道:“这个飘扬着黑狼旗的城池还是我的家吗?”
“只要你的心和你的根都在此处,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啊!无论现在是谁统治着这座城市,都无法割断你和她之间的血肉联系。”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我没事。”阿伊腾格娜的神情稍霁,她揉了揉了眼睛,笑道:“小郎君,还是说说你的噩梦吧。”
“哦,就是吓人的噩梦呗,没有什么可说的。”王霨多少有点扭捏。
“小郎君,要乖乖听话,可别在我面前说谎哦。”阿伊腾格娜调侃道。
“唉,真不该教你怎么识破他人的谎言。”王霨哀叹道。事到如今,他再次深深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多么地疼。
“是梦到霄云小娘子了吧。”阿伊腾格娜直截了当地问道,根本不给王霨回旋闪避的空间。
“伊月,你怎么知道的?”王霨吃了一惊。
“小郎君,你方才喊得那么大声,我在外屋听得一清二楚啊。”阿伊腾格娜解释道。
“哦,是吗?”王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梦见忽然来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妖怪,把霄云给抢走了。其中领头的,是一个又黑又肥、青面獠牙的大怪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郎君,你是不是在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阿伊腾格娜认真询问道。
“嗯,三四日前,谋剌逻多忽然带了一个百人
队来到大云寺,说要拜访艾妮塞和我。”王霨回忆道:“王勇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来意不明,就没有同意让他见艾妮塞,只由我出面和他闲聊几句。”
“我知道谋剌逻多来访之事,当时你还叮嘱我不要去前厅,以免被他看到。可是,王都护从来没有公开宣称艾妮塞公主随军西征之事,谋剌逻多如何会得知此事呢?”阿伊腾格娜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各方势力都不是傻子,他们明里暗里都有眼线,肯定早就探知到此事了,这倒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王霨摇头道。
“哦,还有更麻烦的事?”阿伊腾格娜心里一惊。
“那谋剌逻多不住地向我打听阿史那副都护家的情况,还直接问道,阿史那副都护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阿史那霄云。”王霨想起谋剌逻多色眯眯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啊,他怎么会知道霄云小娘子也在碎叶城?”阿伊腾格娜奇道。
“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王霨皱眉道:“若是关注艾妮塞的行踪,倒是合情合理。可怎么会有人在意霄云呢?”
“小郎君,你问过雯霞小娘子没有?她师父可是非常擅长打探消息啊。”阿伊腾格娜提醒道。
“谋剌逻多刚走,我就和王勇叔叔去东市找雯霞姐姐了。我们在如意居等了大半日,也不曾等到苏十三娘和雯霞姐姐。王勇叔叔就嘱咐如意居的刘掌柜,让他转告苏十三娘,回来之后,立刻来大云寺找我们。可过了这几日,也不曾见苏十三娘来。”王霨说道。
“雯霞小娘子那边有什么急事吗?”阿伊腾格娜奇道。
王霨摇了摇头道:“不清楚,这几日她也不曾来找我对练。”
“可能是雯霞小娘子忙着查探什么情报吧。”阿伊腾格娜宽慰道:“小郎君,谋剌逻多虽然好色,也不过是个葛逻禄部的王子,他岂敢来大云寺抢人。恐怕是小郎君忧心太重,对霄云小娘子太过在意了吧。”
王霨脸上一烫,讪笑道:“但愿如此吧。”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神情尴尬,就转换话题道:“小郎君,前线战事如何?可有突骑施部的消息啊?”
“我们北庭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怛罗斯城,这你已经知道了。昨日又听王勇叔叔讲,五月二十五日,安西军激战两日,顺利攻下了拓枝城。四万石**队,一万余人战死,两万余人投降,唯有近万最精锐的骑兵,拼死护送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和王子那俱远恩从城南突围,向康国国都飒秣建逃去,两千安西轻骑兵和一万回纥、葛逻禄部骑兵正在尾随追击,安西军和回纥、葛逻禄部的主力已进驻拓枝城中。只是大食叛军的主力迟迟未曾露面,父亲和杜判官担心艾布穆斯里姆会绕道拔汗那国,偷袭碎叶城,故而曾传令过来,让北庭的牙兵和轻骑都将马蹄铁钉上,并收拾好辎重,以确保随时可以转移。王勇叔叔也相应加强了城中的巡逻和对各处城门的掌控。尤其
是距离大云寺最近的南门,王勇叔叔已经和谋剌逻多商议过,从前几日开始,已完全交由北庭牙兵驻守。至于忽都鲁特勤统率的突骑施人,至少截止到五月二十五日,还没有任何消息。”
“怎么会没有哥哥和族人的消息呢?战争打得如此激烈,他们藏着哪里了啊?”阿伊腾格娜着急道。
“伊月,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想,可能是艾布穆斯里姆和齐雅德对忽都鲁特勤格外重视、赋予重任的缘故吧。”王霨耐心劝解道。
“但愿如此吧!”阿伊腾格娜长叹道,眉宇之间凝结着浓重的愁色。
王霨见阿伊腾格娜愁眉不展,心中大为怜惜。他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了伊月的快乐和幸福,是不是让她回到她兄长的身边会更好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王霨自己给否定了。忽都鲁此时已经召集了数千突骑施旧部,初步具有了自保的能力。但是,在列强环绕的河中,数千突骑施武士虽然战力不俗,距离复兴突骑施汗国的目标却依然很遥远。
如果此时就让阿伊腾格娜回到忽都鲁身边,她不仅要忍受沐风栉雨的辛劳,还得提心吊胆,防备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因为她的身份,注定会成为其他势力威胁和要挟忽都鲁的最佳切入点。
相反,如果阿伊腾格娜留在北庭军中,在王正见和王霨的庇护下,她的人身安全可保无虞,生活也会轻松自在。
“现在让伊月回去,也只能成为忽都鲁的累赘吧。”王霨心中思量道:“再说了,伊月身份特殊,没有皇帝和政事堂点头,父亲也不能随意放她离去啊。此事只能待西征结束之后,徐徐图之吧!”
想到未来阿伊腾格娜可能会离开自己身边,王霨忽然惊觉心海翻腾起朵朵不舍的浪花。
数个月来,他与阿伊腾格娜朝夕相处,一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也分享了诸多欢乐和秘密。两人不仅同屋而眠、同室而学,还经常同乘一马或同坐一车,简直比自然界中一些动植物共生而存的关系还要亲密。
此刻,别离的笙箫在碎叶城的夏风中悄悄奏起,即使它还很遥远,步伐也很缓慢,却昭示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若是伊月有朝一日真的离去了,我该怎样面对呢?”王霨暗暗质问自己,却发现心中除了留恋之外,唯有白茫茫一片空白。
前世王霨和小雨曾共读不朽名著,在看到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之时,两人曾相视一笑,彼此认定,将会是对方的最初和唯一。
穿越之后,王霨将对小雨的款款深情和缕缕思念,都移情到了面容酷肖的阿史那霄云身上,从不曾留意其他。
而阿伊腾格娜可能离去的念头在王霨脑海中如烟花闪耀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习惯一位聪明如赫敏、善良如日向雏田的伊月陪伴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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