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五月十一清晨,厚厚的阴云覆盖着石国国都拓枝城。
漆黑如墨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初夏的雷雨,顷刻之间就会奔涌而下、席卷人间。
拓枝城西南一千多里处的乌浒河西畔,连绵数里的军营里,战马咴咴的嘶鸣声、骆驼低沉的呼噜声和呼罗珊骑兵们收拾营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惊动了无数栖息在河畔的水鸟。
军营之中,一座座牛皮营帐如同凋谢的野花,在呼罗珊骑兵手中枯萎成一团捆扎结实的包裹,再被挂在骆驼双峰的两侧。
军营正中,有座华丽异常的大帐,在其余营帐纷纷被拆除之际,依然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昂首直视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军营远方,一条笔直的大道越过宽阔的乌浒河,通往遥远的东方,通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许多第一次来到乌浒河畔的年轻呼罗珊骑兵们边干活边交头接耳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那条平整的大道。想要搞明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下的大路,究竟会在哪里结束。
久经战阵的十夫长艾本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杂物,对年轻士兵们的讨论显然不屑一顾。
后来,大概见这群年轻骑兵耽误了手头的活计,艾本尼才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年轻的战士们啊,这条西起巴格达,经哈马丹、木鹿、阿穆勒和布哈拉的大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呼罗珊大道,难道你们竟然从来不曾听说过它的终点在哪里吗?”
“尊敬的艾本尼十夫长,呼罗珊大道我们当然听说过,但其东方的终点究竟在哪里,我们却一无所知。”一位年轻的呼罗珊骑兵茫然地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
艾本尼不曾料到自己手下的知识如此贫乏,他盯着眼前一幅幅年轻的脸庞,忽而意识到,帝国的军队,已经许久不曾越过乌浒河了……
一瞬间的愣神转瞬即逝,艾本尼放下手中的活计,遥望东方说道:“呼罗珊大道如同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一般漫长,它最初只是行走于东西之间的商队们一步步走出来的泥泞小道。正是通过这条小道,比女人的肌肤还要温柔的丝绸,才从神秘的东方运到极西之地。帝国兴起之后,疆土虽然已纵横万余里,囊括西班牙、埃及等地,但哈里发们一直对丝绸的产地充满了好奇。真主也鼓励我们,用手中的刀剑,将安拉的意志普照东方大地。因此,从倭马亚家族起,帝国就不断征发囚犯和异教徒,平整和拓宽这条通往东方的商道,为大军东进做准备。”
“十夫长,那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美丽的丝绸之国了吗?”一名性急的呼罗珊骑兵问道。
艾本尼苦笑地摇了摇头:“傻家伙,若是哈里发已经将大道修到丝绸之国的国都,那你们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跨越过乌浒河呢?二十多年前,帝国将大道修筑到了河对岸数百里外的康国国都飒秣建,帝国的兵锋也终于越过乌浒河。那时,帝国本以为可以横扫粟特人的国家,并以之为基地继续向前推进时,却遇见了‘阿布木扎伊’。”
“阿布木扎伊?顶牛者?这是什么啊?”一名机灵的呼罗珊骑兵不解道。
“对,就是顶牛者!”艾本尼点头道:“当时粟特人都跟随一个叫苏禄的酋长,兴兵与帝国作对。”
“十夫长,我们呼罗珊骑兵这么厉害,想来那什么小酋长,应当不是帝国的对手吧。”一名憨憨的属下傻傻说道。
“唉!”艾本尼摇头叹道:“那苏禄十分厉害。四年之内和帝国大战三场,生生将帝国的军队顶在了乌浒河之西。所以哈里发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顶牛者。意思是说,不料竟然有人能够顶住冲锋起来如野牛狂奔的帝国军队。因此,呼罗珊大道的东方终点就是飒秣建。而据说,飒秣建距离丝绸之国的首都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加起来还有长。”
“十夫长,你应该也不曾参加过当年的战斗,怎么会了解的如此清楚。”有聪明的手下疑惑地问道。
艾本尼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当年我父亲被征发参战,在乌浒河畔和苏禄酋长的军队大战,并最终战死在此处。”
艾本尼的话,让本来兴致勃勃的呼罗珊骑兵们一怔。参军以来,从未遭遇过失败的他们,总觉得死亡是极其遥远的事,比东方的丝绸之国还要遥远。可十夫长的话让他们心中一寒,本来悦耳的河水哗哗声,听到耳里也变得格外瘆人。
“十夫长,我怎么听说,有几个千人队,数年前就曾渡过乌浒河,并在粟特地区活动过。”有个消息灵通的呼罗珊骑兵质疑道。
艾本尼瞪了手下一眼,才开口说道:“帝国军队苦战数次,损兵折将却未能击败苏禄,所以十余年间都不曾跨过乌浒河。后来,似乎是苏禄与唐军发生了冲突,屡战屡败,又气又恼,病重而死。他死了之后,粟特人失去了主心骨,就逐渐开始接纳帝国的军队。”
“原来是这样啊!”不少呼罗珊骑兵连连点头,赞叹十夫长见多识广。
“十夫长,那苏禄和丝绸之国究竟是何关系啊?苏禄的军队和唐军相比,孰强孰弱?”那个聪明的手下从艾本尼的话中多听出来点东西。
“这个我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苏禄应该是依附于丝绸之国的。至于唐军的战斗力,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去年秋天,唐军彻底消灭了苏禄建立的国家……”
“啊!”性急的呼罗珊骑兵惊得叫出声来:“我们此次东进,岂不是要和强大的唐军直接对战吗?”
“嘘!”消息灵通的那个人低低说道:“我听说,几个月前,齐雅德将军曾派了一个百人队潜入唐军城中打探消息,结果全军覆没。”
众人闻之,面色更寒,胆小的几个甚至开始轻微发抖了。
“胡说什么!”艾本尼怒斥道,狠狠踢了那个消息灵通的手下一脚:“你们抬起狗眼,看看营地中间的大帐!总督就在里面!有足智多谋的总督在,我们呼罗珊的勇士们什么时候战败过!”
艾本尼手下的几个呼罗珊骑兵抬头望向营地中间,眼中的犹疑和畏惧一扫而空,双眸之中顿时充满了狂热的信心和无比的勇气。是呀,有总督在,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是不可能战胜的呢?
艾本尼和手下的十人队继续忙着收拾营帐之时,营地正中的大帐之内,五彩斑斓、流光溢彩,随处可见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银器皿和编织精细的华贵挂毯。
龙涎香、肉桂香、安息香等多种名贵香料调和在一起所散发出的醇厚香味,和打扮得艳丽妖娆的侍女身上那缭绕不绝的暗香搅在一起,令所有踏入大帐的正常男人都如痴如醉。
虬须如雄狮鬃毛一般威武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站在香气氤氲的大帐中央,却根本无暇分神欣赏侍女们的美色。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其中有比醇酒美女更令人陶醉的珍宝。
在他身前,气喘吁吁的齐雅德跪拜在地,虔诚无比地吻着总督艾布穆斯里姆的鞋尖。
“折损了一个百人队,换回了五千突骑施人,齐雅德,你说你这笔买卖,是赚了还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脚尖微抬,示意齐雅德站起来。
“属下不知!”齐雅德赶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道。
“若能用这五千突骑施人,换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人头,那就是赚了;若是空得五千仆从军,却无法击退唐军,那就是赔了啊。”艾布穆斯里姆自言自语道。
“有总督在,必可大胜唐军!”齐雅德急忙说道。
“不容易啊!”艾布穆斯里姆摇了摇头道:“去年没有截住艾妮塞小公主,竟然引发了十万唐军西征,多少是出乎我的预料了。大唐这次出击,恰恰选在我军和倭马亚家族苦战正酣的关键时刻,用心十分歹毒。若非陷入内战,我们可以从呼罗珊、吐火罗和粟特地轻易征发二十五万到三十万大军。此刻我算了算,最多也只能集聚十八万军队,实力大减。唐军之中,有人对我们知之甚深啊!”
齐雅德恭敬地低着头,聆听总督的教诲,丝毫不敢插话。
“齐雅德,你可知道,我一得到你发来的消息,当日就拔营启程,离开巴格达东返。此刻,有些人正恨我恨得牙痒痒吧!”艾布穆斯里姆笑着说道,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阿拔斯阁下应当了解呼罗珊是我军的根本,不会质疑总督的决断啊!”齐雅德疑惑地问道。
“阿拔斯阁下当然明白,他想推翻倭马亚家族,坐上哈里发的宝座,就离不开我们波斯人的支持。”艾布穆斯里姆幽幽说道:“可是,曼苏尔向来轻视我们。他认为我不该在刚刚攻下巴格达,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回师呼罗珊。”
“我军已经攻下巴格达了!”齐雅德狂喜道。他明白,一旦拿下巴格达,大马士革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