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相国此言,今年的石堡之战,未必能一帆风顺?”吉温皱眉询问道,王鉷和罗希奭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疑问。
李林甫长叹一声,方才回道:“五五之间,胜负难料。即使险胜,也必有一番苦战。损兵折将,更是在所难免。”
这个答案惊呆了吉温等人,他们本以为石堡之战是唾手可得的功劳,不料竟然如此凶险莫测!
“开元十七年(729年)突袭石堡城,不是轻松获胜了吗?”罗希奭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相国如此悲观。
“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够轻松得手,关键在于陇右军和朔方军出人意料地采用了远距离奔袭战术,日夜兼程潜伏到石堡城下。以有心算无心,导致吐蕃守城士兵措手不及,才一战得手。但今日不同往时,吐蕃上下深知我军会攻伐石堡,所以才会不断攻打应龙城,连元日大风雪之时也要出兵偷袭。由此可知,石堡城中必然戒备森严,偷袭之法可一不可二,无法再用。”
“如此而言,只有舍命强攻了啊!”王鉷感慨了一句。
“那王忠嗣?”吉温目光闪烁,进一步问道。
李林甫凝视了吉温片刻,知道他话里半藏半露的意思。“那王忠嗣虽有保存实力、扶持东宫的不轨心思,但其在军事上的见解,确实不凡。其实某方才所言石堡地形,皆源自王忠嗣昔日的奏章。当年圣人命他攻伐石堡之时,王忠嗣便在奏章上极力陈述石堡地形之艰险,并说若强攻石堡,极可能伤亡数万士卒,也未必能够一战而定。”
“伤亡数万!!石堡城中不是才驻扎一千多吐蕃士兵吗?”王鉷被王忠嗣当年的结论惊到了。
“王忠嗣之所以强项违命、百般抵触,迟迟不攻打石堡,就是因为他经过实地探访和反复推演之后,得出强攻石堡必将损兵数万的结论。”李林甫平静地说道,仿佛王忠嗣的奏章就在眼前。
“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罗希奭背出当日王忠嗣所说的“名言”:“他倒是自诩为体恤士兵的仁将,却将圣人置于何地啊!如此无君无父,实在可恶!”
“王忠嗣勾连东宫之罪,陛下早有圣裁,无需再言。圣人取石堡之心已定,为臣者,当竭尽心智,夺取胜利、减少伤亡。”李林甫制止了罗希奭对王忠嗣的诋毁:“故某这几日一直在查阅西北相关军政文牒,发现朔方节度使麾下的党项部本居于西海一带,熟知周边地理,并有一支擅长山地步战的兵力。开元十七年之所以能突袭石堡得手,党项部的功劳不小。元日大朝会之时,倒是把这支助力给忘了。某准备请圣人发道诏书给朔方节度使张齐丘,调党项部拓跋守寂率三千本族兵马前往陇右参战。”
“相国忠心谋国、算无遗策,实乃吾辈之楷模!”王鉷恭敬地说道。
李林甫或许是对调动党项部之举比较得意,笑着找出一本奏章,递给了王鉷:“那张齐丘也是不甘寂寞之人,从去年开始,动用军民两万人,在中受降城西北五百余里的木刺山可敦城旧址(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温根镇南狼山山区),不断加固旧城、修筑新城。他希望在此地参照应龙城神威军的格局,编练一支横塞军,以加强对回纥汗国的监控。他的奏章,就是期望得到圣人和政事堂的许可。不仅如此,他还举荐了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将郭子仪,准备以其为横塞军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罗希奭听到郭子仪已经如此高龄,不由出言讽刺。
“谁当横塞军使,无关轻重,只是莫让那张齐丘以回纥为跳板,积累太多功劳。”吉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安禄山、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阿史那旸等皆无妨,倒是张齐丘、王正见等人,对于朝堂之位或有所觊觎啊!”罗希奭一语道破了天机。
“远征石国,若是王正见大破昭武、威震河中,立下不世奇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忠嗣啊?”吉温有些隐隐担忧。
“大食东侵、吐蕃西进,河中之地,不识汉家兵威久矣。近年来,昭武九国对大唐的恭敬之心愈发稀薄。故王正见趁大食内乱之际,提出征伐石国、威慑大食,时机拿捏之巧妙,令人叹服。圣人对此也深为赞同,故在紫宸殿朝议时,某亦不能阻拦此举。幸而早有阿史那旸透露信息,某才想出安西、北庭两路兵马齐发,以分王正见的功劳。”
“两路齐发,夹击石国,更为稳妥,此乃老成谋国之策!”王鉷被李林甫否定了一次之后,涉及到军事策略,话语谨慎了许多。
吉温见王鉷有所畏缩后,心中暗爽,积极表现道:“安西、北庭一同进军,胜算大增。但两路兵马,互不统属,是否有碍?若是分定主次,两人官职相仿,那高仙芝的资历,似乎还不如王正见啊……”
“九郎此言,一语中的!”李林甫赞许道:“谁担主帅、谁为副手,乃此战之关键。论资排辈,王正见确实更胜一筹。因此,朝议之时,某故意压下此话题。圣人关注的是战争之胜负,对帅位的归属尚未有明确考量。但对某与东宫而言,谁主谁副,实在是重中之重。敢问九郎,此事当何解呢?”
王鉷和罗希奭都盯着吉温,感叹他对局势把握之准。吉温感受到了两人的嫉妒,面色不变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忽然听到李林甫发问,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这个吗……”吉温尽力争取思考的时间:“这个吗……”
正窘迫间,吉温忽然想到李林甫最早拿出的那本奏章,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此事说来其实也不难,那王正见不是正好将把柄送到相国手里了吗?庭州大火,虽无法伤其根本,但终究有个失察之过。何况纵火的闻喜堂,和王正见的正室裴氏牵连甚深,说他治家不严,也不算冤枉。他以退为进,试图躲避圣人的惩罚、蒙混过关。我们就顺水推舟,让他无法担任征伐石国的主帅!”
“哈哈哈哈!”李林甫开怀大笑:“此议与吾不谋而合!论心智敏捷,朝堂之上,胜过九郎的人屈指可数啊!九郎实乃吾之智囊也!”
听到相国大肆赞誉吉温,王鉷心中不免有点不舒服。同时,他也有点恨自己心思不够灵巧,没有猜到相国会利用王正见的请罪奏章做文章。
王鉷急着想扳回一局,但对于河中军政,他了解甚少,不知从何入手。
急切之间,他忽然想起元日大朝会之时,那位一袭白衣的大食小公主,心中忽然有了点计较:“相国,征讨石国,根本目的是为了打击大食东侵之气焰。那大食国的小公主,是否可利用一二啊?”
“七郎进益了!”李林甫抚掌而笑:“圣人在元日紫宸殿朝议后,已接见了艾妮塞公主,并敕封她为大唐怀远郡主,以彰其万里觐见之功。鸿胪寺已经遵旨圣谕,在西市附近的延寿坊为她营建宅邸。当然,以鸿胪寺的做法,说是营建,肯定是找个老宅子,翻修一下。此刻,怀远郡主想来已经快到庭州城了。”
“庭州城!?”王鉷三人很惊讶,他们都不曾特别留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大食公主,因而确实不知她竟然悄悄离京西行了。
“相国,在延寿坊营造府邸为明,千里赴庭州为暗。圣人此举,剑指大食啊。”吉温最先反应了过来。
“九郎说的不错。”李林甫肯定了吉温的猜测:“圣人在接见大食使者之后,深感对大食国的了解太少。而此次远征石国,很有可能和大食叛军直接交兵。因此,圣人命阿史那旸回返北庭之时,秘密带上怀远郡主。一可让北庭加强对大食叛军的认知,二可为对抗大食叛军提供大义名分的支撑。”
“应大食王所邀,万里出兵助之平叛!此乃我华夏大国风范,圣人之功,远超齐桓!相国之谋,更胜管仲!”王鉷立刻明白了此举的意图,连忙拍李林甫的马屁。
“若是安西和北庭的健儿不与大食叛军发生冲突,自然更好。如此便有充裕的时间经营河中之地。河中安则碛西稳,碛西稳则陇右安,陇右安则长安无忧矣!不过,若是大食叛军妄图挑战大唐的兵威,那我们就要做到既有理、又有力,直接打碎大食叛军侵吞河中之心。”李林甫久居相位,此言一出,内书房中顿生十万雄兵破西戎、挥剑涤荡天下浊的豪情壮志!
“相国所言极是!”王鉷连忙附和道:“远征之举,有相国庙算在前,安西、北庭奋力于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部附骥于后,此战必可威震河中!相国也将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别留骂名就算了。”李林甫的兴致忽然有点萧索:“某只求赫赫大唐千秋万世、恒若日月,圣人之德化若偃草、泽披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