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醒来一直和阿娘说话,不曾问你的情况如何?”王霨笑着问道。
“某未曾受伤,不妨事的。”阿伊腾格娜回答的声音细不可闻。
“伊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轻灵的月光让王霨的心变得更加细腻和柔软,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阿伊腾格娜话语里一直压制着的那一点点不开心。
“某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恨自己年小力薄,遭遇变故之时,不仅无助于小郎君,还总是给你添麻烦,并需要你来保护我。”阿伊腾格娜幽幽说道。
王霨听后心中更是怜惜,他双手捧起阿伊腾格娜的左手,朝小手上轻轻哈了一口热气:“你不应该这么想,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男孩,又比你年长,自然应该是我来保护你,难不成还得让你手持利刃守护在我身前吗?”
阿伊腾格娜听后低头不语,眼圈不觉有些微红,带着哭腔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王霨抓紧了阿伊腾格娜的手,尽量用自己最阳光、最爽朗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会没有用呢?你如此聪明、可爱,如月皎洁、如珠瑰丽,我觉得能去保护你简直是我的福气和造化!”
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油嘴滑舌之后,不禁破涕一笑。
看见阿伊腾格娜绽放笑颜,王霨暗暗松了口气,前世追小雨时练就的无敌功法看来是百试不爽、古今通吃啊!无论哪个时代的女孩子都喜欢听这样的话啊!
笑容过后,王霨看着弱柳抚风般的阿伊腾格娜,想起她遭遇的家国之变,心中翻涌起滚滚思绪。
突骑施汗国的所作所为,在大唐君臣眼中自然是无法容忍的背叛和逆行,必须出兵征讨;而在突骑施人眼里,争取自己部族的生存权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在大唐、吐蕃、大食之间搞平衡也是必须的选择。
学习过政治学,研读过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王霨知道,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碎叶之战,从根本上讲,只是大唐、吐蕃和大食三大势力争夺河中地区的一个缩影。
而在河中地区铁骑纵横的突骑施人,只是三大棋手争夺的棋子,大唐用之以抵御大食、吐蕃拉拢之以西进河中、大食削弱之以蚕食昭武之地。
历代突骑施可汗的终极目标,可能都是为了能够摆脱担当棋子的命运,翻身成为棋手,至少能够成为河中这盘小棋局的执棋手。
拥有这样的理想并没有错,但缺乏实力支撑的理想总是容易成为空中楼阁。
突骑施人欲图摆脱大唐的羁縻,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无情的打击和灭亡。
当然,王霨并不是在同情突骑施人。他从政治学的角度理解突骑施汗国的行为逻辑,也佩服移拔可汗在碎叶之战中表现出的智慧和勇气。
但从大唐的利益看,如果纵容突骑施汗国坐大,唐军将会彻底失去对河中之地的控制力和影响力,丝绸之路带来的贸易利润也会被突骑施汗国分走一杯羹。
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深喜拓边、极重颜面的天子而言,突骑施汗国的行为是对他天可汗权威的无情挑衅,不彻底打击的话,周边各藩属势力将轻视大唐的权威,迅速分崩离析。
但是,无论怎样去分析战争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由战争带来的人间惨剧总是令人无奈和叹息。
阿伊腾格娜本应该是个开心自在的突骑施郡主、艾妮塞也本应享受着大食公主的优渥待遇。而无情的战争毁灭了这一切,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王霨再次想到几年之后就要面对的,将整个天下拖入到血海之中的恶战,心中不禁再次一紧。
自己必须加快步伐,为改变这个华夏文明的噩梦而努力。而当下最急迫的,则是守护好身边每一个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比如霄云、比如伊月……
王霨信步于月光之中,思索着未来种种,久久不语。阿伊腾格娜观察着王霨的神态,犹豫了半天,才悄然问道:“小郎君是在担忧霄云小娘子吗?”
王霨一愣,刚才自己心里确实想到了阿史那霄云,不由惊道:“有这么明显吗?”
王霨的回应让阿伊腾格娜手里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两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迅速平复了心绪之后,阿伊腾格娜笑着回道:“我对抓捕天马前小郎君识破粟特商人时所用的小技巧很感兴趣,之后就一直用心揣摩,常常留意每个人说话以及思考时的神态。对于小郎君自然观察很多,发现你回到庭州之后,见到霄云小娘子时,脸上常有混杂着羞赧和欣喜的神情。刚才见你又有这样的神情,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王霨听了之后,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伊月的聪慧简直要逆天了,这么快就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阿伊腾格娜静静听着,如月光一样静怡。
王霨想了又想,才又说道:“霄云小娘子长得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所以难免见之则喜。”
“故人?”阿伊腾格娜慢慢品味着王霨的话,同时抬头观察王霨的神态,似乎在确定他是否撒谎。
“伊月,别用这种神态看我,我没有说谎!”王霨佯怒,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看来小郎君说的话是真的。”阿伊腾格娜也被王霨的举止逗笑了。
“看来我得收敛点自己的情绪了。”闹过之后,王霨幽幽说道。
“小郎君何出此言?”阿伊腾格娜不解地问道,旋即自己回答道:“怕给霄云小娘子带来麻烦吧?”
王霨不料她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了。
阿伊腾格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幽幽说道:“不过霄云小娘子明艳不可方物,确实招人喜欢。”
王霨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否定,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气氛变得有那么点诡异,似乎和阿伊腾格娜分享对阿史那霄云的感觉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之处。
前世的时候,王霨和小雨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同学多年,彼此又是对方的初恋,所以追求起来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而这也说明,小宅男在感情问题上的理解力和战斗力并不高,之所以能够避免单身,靠的完全是福气和运气。
阿伊腾格娜见王霨许久没有更多的回应,便皱眉想了一会儿,轻笑着问道:“小郎君,你可知道我最熟悉谁说话的神态?”
阿伊腾格娜略显调皮的问题将诡异的气氛一扫而空,王霨挠了挠头,不解地反问道:“难道不是我吗?”
“不是小郎君。”阿伊腾格娜满脸坏笑地摇了摇头:“再猜?”
“容我三思……”王霨学着《三国杀》里孙权的表情,用右手比划出个八字放在下巴上,故作沉思状。
阿伊腾格娜看着王霨搞怪的神态,愉快地笑了起来。少女的笑声如同叮咚的泉水一样悦耳,让寂静的冬日庭院一瞬间增添了几许春日的气息。
“我知道了!”阿伊腾格娜的笑声让王霨感觉特别舒适和享受:“一定是裴夫人的神态!”
“小郎君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阿伊腾格娜没有说对不对,而是歪着脑袋反问王霨。
“兵圣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换成你们草原上的话说就是:要了解自己的朋友,但更要了解自己的敌人。裴夫人三番两次刁难你,以你的聪明,肯定会去认真研究她的神情的,以便及时作出判断啊!”王霨的回答引经据典,听起来头头是道。
“小郎君也很聪明哦!”阿伊腾格娜故意学王霨夸她的语气说话,然后停顿了片刻,微有疑问地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孙子兵法》里的话我之前也听父汗多次说过。反而是你说的草原上的话,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有哪个草原上的英雄说过这样的话。”
“哈哈!终于难住伊月了!”王霨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句话本来就是我杜撰的,你怎么可能听过呢!?”
“小郎君,你太坏了!害的我想了这么久,闹半天是你瞎编的啊!”阿伊腾格娜挥起小粉拳狠狠地在王霨的背上锤了两下,这一刻,她又一次想起了忽都鲁,他也总是愿意忍受自己的调笑和锤打。
“哎呦!”王霨发出一声惨叫,蹲在了地上:“伊月,你砸到我昨晚受伤的地方了!疼死了!”
阿伊腾格娜闻言大惊,急忙把灯笼扔在一边,蹲下来帮王霨按摩背部,并不住问具体是哪里难受。
王霨舒舒服服享受了半天小萝莉的按摩,然后才怪笑一声蹦了起来:“伊月,你又上当了!”
阿伊腾格娜急的又挥起了小拳头,王霨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朝前衙飞奔而去。阿伊腾格娜则气冲冲地追在后面,扔在地上的灯笼也不管了。
栖息在庭院柳树上的乌鸦,被少男少女的欢闹声惊动,它扑棱着翅膀,在圆月当空的庭院上飞了半圈,嗄嗄叫了两声,发现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就又落在了刚才的枝桠上,继续酣睡。
而少男少女欢乐的身影已经远去,只留下满院温柔多情的月光。
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在另一个庭院里。阿史那雯霞翻来覆去、耿耿难眠。
昨晚发生的事一遍遍地在自己眼前回放,她无论睁开眼还是闭着眼,都会看到那个勇敢的身影,也都会想起他将自己扑倒的一幕。想起这些,她的心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但想起他焦急寻找自己姐姐的疯狂,她的心仿佛被刀扎一样。
阿史那雯霞之前虽然无数次嫉妒过自己的姐姐,嫉妒她的嫡女身份,嫉妒她的高贵血统,嫉妒她的活泼明艳。但和这一次的嫉妒相比,之前种种简直都像过家家一样令人觉得无足轻重了。
她思来想去,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远远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也不知道是谁家院落里的寒鸦,吵得她更加睡不好了。
阿史那雯霞从翻身而起,推开窗户,望着满院冰寒凄凉的月光,心情更是压抑不堪。
忽然间,风吹疏影摇晃,月光被搅动,发出剑气般的寒芒。阿史那雯霞想起了那位蒙着紫纱的神秘女子以及她发出的邀请,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庭州城上,朗朗夜空,温柔的月光被北风卷动,仿佛是少男少女被悄然拨动的心弦。
许多时候,少年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并用最重的承诺、最硬的誓言,鞭策自己去奋力征服别人的心和整个世界。
而人在年少的时候,却往往不知道也不去计较,这些青涩的爱恨,是否需要付尽一生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