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大唐西域少年行 > 第十九章:功高难抵诽谤生(下)

第十九章:功高难抵诽谤生(下)

    高力士对阿史那旸的君子之风甚是欣赏,这个西突厥王室后裔,行事之风范,不亚于山东世家子弟。从北庭监军张道斌每旬传来的密报看,阿史那旸和太原王氏出身的王正见惺惺相惜,已有通家之好,两家的小辈也竟日一起读书、游玩,关系融洽。

    从圣人的角度看,远在千万里之外、节镇一方的某都护府的正、副都护格格不入、势成水火固然不好,但两人如鱼似水、融融泄泄,却也不是圣人所期望的。

    不过,阿史那旸和王正见都是先公后私、光明磊落的君子,故圣人特别优容,只是交待让张道斌密切关注两人交往行迹,若有异常即刻密报长安。

    “阿史那卿不必如此!朕岂不知封赏北庭之事与卿密切相关?卿欲避嫌之心朕甚明了,然《吕氏春秋》有云:举贤不避亲仇。卿身为北庭副都护,熟知北庭人物,故更需多多建言,以避免政事堂陟罚臧否失当。”圣人的话让阿史那旸无法拒绝,只好重新坐回榻上。不过高力士知道,依照阿史那旸的性格,虽然不得不坐在殿内,但在涉及北庭封赏一事上,必然会谨言慎行。

    “哥奴,先说说政事堂的想法吧。”身在紫宸殿,圣人对李林甫的称呼也变得更加亲切。

    “诺!”李林甫回禀道:“某与陈相已阅研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奏章、兵部职方司的奏报及内侍省转来的北庭监军张道斌的秘奏,对碎叶大捷的封赏事宜,已初有计较。某也先易后难,先说参战的葛逻禄、沙陀、黠戛斯三个藩属部落的封赏。臣以为王正见的建议颇为妥当,可将素叶水南岸及碎叶城赐予葛逻禄,许其在碎叶开牙建帐,并荫其幼子谋剌思翰为正六品的骁骑尉;可将素叶水北的部分草场赐予沙陀,壮其实力,以监控葛逻禄;可将俘获突骑施的部分青壮赐予黠戛斯,以坚其忠心,并遏制回纥汗国的扩张。”

    高力士听到李林甫的提议之后,稍感惊讶,没想到李林甫几乎全盘接受了王正见的方案。同时,高力士发现,太子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疑虑。

    “亨儿,对政事堂的提议,汝怎么看?”圣人对李林甫的建议不置可否,反而开始考校太子。

    “启禀父皇!儿臣接到父皇的圣旨后,便日夜思索此事。儿臣以为,王都护的奏议颇为妥当,只是儿臣有一事不解,为何不能直接在碎叶建军镇、驻兵马呢,而要将碎叶城赐予葛逻禄呢?请父皇为儿臣解惑!”李亨回答的非常诚恳,让高力士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看来太子为了今天的朝会确实下了大功夫。这个回答巧妙转移了圣人的考校,变成了不谙军政的太子向英明神武的父皇请教军国大事,软化了圣人的锋芒。“这估计是东宫那位李先生的功劳吧!”高力士对太子的这位布衣之交非常关注。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太子的请教挠到了圣人的痒处:“素叶河谷水草丰美、气候宜人,乃伊丽河谷以西的一大宝地。掌控素叶河谷,是控制河中地区的棋眼。从太宗皇帝开始,大唐在素叶河谷筑城建军,就是为了布局整个河中地区。然,河中地区路途遥远,碎叶城据长安近万里之遥,距离庭州城也有两千多里地,派军出击震慑诸族容易,驻兵建郡却十分困难。故自高宗始,碎叶城反复易手,难以久守,不得已,方允突骑施在碎叶城建牙,免于沦陷吐蕃或大食之手。王正见虽一战而定突骑施,然此刻吐蕃、回纥势大,安西、北庭、陇右的重心并非大食,故与其让北庭分散兵力于碎叶,不若施恩葛逻禄,使其成为第二个突骑施。至于如何应对大食东来之心,则是下一个议题的内容了。”

    “儿臣愚钝不堪,若无父皇的耳提面命,决不能把握其中的精妙!儿臣恳请长随父皇左右,以便聆听教诲。”太子对圣人行了跪拜大礼。高力士盯着太子诚恳的神情和李林甫脸上淡淡的不自然,感慨太子走了一步妙棋,用父子天性和孺子之情回避了圣人的考验。

    “汝是太子,确应当多听闻国事。”圣人也为太子的诚心所动,对高力士说道:“将军记得提醒朕,今后若有重大朝议,皆请太子前来听政。”高力士俯首听命的同时,发现李林甫仿佛坐定的老僧一样,对太子的倾情表演风淡云轻。

    “哥奴,王正见的奏章朕也认真思量了,关于葛逻禄、沙陀和黠戛斯的安排甚是周密,防患于未然。朕相信,照此安排,素叶谷地当风平浪静。若哥舒翰今年能如期夺取石堡,朕希望在明年元日大朝会后商议碎叶驻军一事!河中之地,必将牢牢掌控在大唐的手中!”年迈的帝王谈起万里边疆,顿时雄心万丈,这让高力士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马球场上轻骑飞扬、纵马驰骋的英武皇子。

    “哥奴,继续说封赏北庭之事吧。”一息之后,圣人从气吞万里的情怀中平静了下来。

    “诺!”李林甫飞快瞥了面色深沉的太子一眼,然后继续回禀政事堂的决议:“某和陈相商议,参战的一万北庭将士,可赏钱三十万贯;有战功者,可按王都护的举荐名录,升职赐勋,并着兵部的兵部司和吏部的考功司和司勋司登记在册,必备今后考核及升迁时查用;其中北庭节度使判官杜环,掌管军需及参赞军务有功,升为从六品奉议郎;北庭都护府别将李定邦,功勋之后,作战勇猛,亲率陌刀队大破突骑施骑兵,升为从六品振威副尉……”

    “哥奴,这李定邦是凌烟阁上何人之后啊?”一句“功勋之后”,让圣人对李定邦兴趣大增。

    “启禀陛下!这李定邦乃卫国公的重侄孙、丹阳郡公李客师的重孙,宋国公李令问之子。”李林甫的功课做得相当扎实,令一向以细心而自傲的高力士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原来是故人之子啊!”圣人略有惊讶。高力士微微想了想,回忆起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整日和圣人在一起打球、射猎的李令问。

    “若不是李令问受姻亲反叛的牵连,削官免爵,李定邦也不至于投身边军,从行伍做起啊!”对于逝去的李令问,高力士并无多少怀念之意,不过李定邦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感叹岁月之流逝、人事之消磨而已。而高力士注意到,圣人也多多少少陷入到了忆旧的情绪中。

    “哥奴,这李定邦是朕的故人之后,不妨略加照拂。”圣人对故人总是有种格外的优容。对高力士而言,圣人的念旧之心越重,他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陛下的仁心乃天下苍生之福也!”李林甫对圣人的举措也大加赞赏:“那就升李定邦为正六品的昭武副尉,且臣会告知王都护,对李别将多加照顾。”

    决定了李定邦的封赏后,圣人对政事堂其余的提议并无异议。转眼就只剩下王正见、阿史那旸、高舍屯和张道斌四人的封赏未定了。

    “陛下,张监军为内侍省的内侍,非外朝人员,政事堂无权决定其黜陟升降,故请陛下圣裁!”李林甫恪守法度,尊重高力士的势力范围。高力士则轻轻冲着李林甫点了点头,天宝年间内外朝的两大巨头保持了微妙的默契。

    “北庭都护府长史高舍屯升为正五品中散大夫,许荫一子为从八品征事郎,赐庭州永业田五百亩、钱一万贯;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升正三品开国县公、金紫光禄大夫、赐勋上护军,许荫一子为从七品朝散郎,赐庭州永业田一千亩、钱两万贯,封长女阿史那霄云为正五品素叶县君。”李林甫报出了北庭封赏的重头戏。

    李林甫话音未落,阿史那旸已跪谢在地:“微臣乃化外寒门之后,无寸功于社稷,不敢当此重赏!”

    高力士从元日大朝后就开始琢磨,北庭一战,阿史那旸的功绩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圣人为什么忽然要重赏阿史那旸,且要册封阿史那旸的长女为县君?圣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是高力士必须尽快弄明白的。

    高力士仔细盘点了一下内侍省关于阿史那旸来京之后的行踪信息,发现阿史那旸曾频繁在平康坊附近出没。平康坊作为长安城的风流薮泽,人员混杂。出入其中,可以花前月下,也可机密谋划。

    高力士理了理头绪,此事表面上看纷繁复杂,其实关键点只有两个:其一,对于阿史那旸的封赏究竟是敌意还是善意;其二,册封阿史那霄云为县君,是赏赐还是代价?抓住了这两点后,高力士觉得隐隐有些明白水面下的交易了,不由一阵心惊……

    圣人自然没有接受阿史那旸的推脱,通过了关于高舍屯、阿史那旸及阿史那霄云的封赏。

    高力士平复了悸动的心,看向阿史那旸总是令人温暖的脸庞,忽然无端泛起一阵寒意。寒意在身体里流窜的一瞬间,高力士一个激灵,明白了十余天前来自张道斌的那份密折究竟意欲何为了。高手过招,布局和破局皆在不动声色间,甚至有时对手未必想到如何布局,这边就已经将破局的利器准备妥当了。“认认真真看好戏吧,鹿死谁手,某心中大致已清楚了。”

    “王正见的封赏政事堂是如何商议的呢?”圣人对政事堂之前的提议都很满意。

    “启禀陛下,臣之前拾陛下的牙慧,说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禀报。这容易商定的,都已一一禀报陛下了,现在让某和陈相为难的,就只剩下王都护如何封赏了……”李林甫卖了个关子,满殿人的好奇心都被李林甫勾起来了,尤其是太子,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疑惑。

    “哥奴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疑虑尽管道来。”圣人对李林甫的欲说还休并不在意。

    “启禀陛下,臣在天宝七载腊月二十四日接到御史大夫王鉷的奏报,弹劾北庭都护府都护王正见破坏军纪、私纵敌酋、藏匿贼属。”李林甫从袖袋里取出了王鉷的奏折,高力士赶紧上前接住,呈交圣人。

    圣人接过奏折后,打开仔细起来,高力士在旁边快速扫了一眼,大约瞥见“……借围三阙一之名,行私纵敌酋之实,若无沙陀……”等杀气腾腾的文字。

    圣人越看脸色越沉,直接把奏折扔在了榻上,对太子冷冷说道:“亨儿也仔细看看吧,看完给朕说说,该如何封赏王正见!太原王家的人个个都了不得啊!!”

    在太子颤颤惊惊接过高力士递过的奏折看的时候,高力士向身侧的小黄门招了招手,低低交待他在圣人身边侍奉片刻,然后自己向圣人在紫宸殿内的书房走去。

    与此同时,五千多里之外的庭州城,新年的欢庆气息仍在凌冽的北风中飘扬,尚不知自己已官升半级的杜环来到了北庭都护王正见的书房。看着伏案翻阅书信的都护,杜环笑问道:“使君心安否?”

    “六郎,箭已离弦,中鹄与否,已与此心无关。”王正见神情淡然,微有凄色。

    “使君是期待中还是不中呢?”杜环追问了一句。

    “某宁愿不中,但究竟如何,在人不在我。”王正见依然平静。

    “太子那边是否会误会呢?”杜环问出了最担心的事。

    “无妨,某本就不愿选择和族兄一样的道路。某布此局,并非为了太子。”王正见手在不停地翻检书信。

    说话间,杜六郎听见了后院里传来的欢快童声,不禁在心中暗暗念道:“小郎君,大树亭亭如盖为汝遮阴避雨,望你能不负这番苦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