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快下来,马队正押了几个人过来,赶快来看看。”
阿伊腾格娜听到白脸唐将押了人过来,也忍不住好奇地掀开了车前的帘幕。往外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深秋的晚风,催动粼粼碧波,一望无际的水面充塞天地。
“这是夷播海,你看,东边的湖面还是波光浮动,西面却已经凝了薄冰,正如传说中的那样,东咸西淡,”看着阿伊腾格娜惊讶的表情,王霨解释了一句,同时心里暗暗念道:“夷播海就是巴尔喀什湖啊,清朝对西域控制的极限就是巴尔喀什湖。可在大唐,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大片土地,还在安西都护府的掌控之下。”
阿伊腾格娜站在马车上问道:“小郎君,为什么东边的湖水是咸的呢?”虽然心里总是小男孩、小男孩的叫着,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很注意的。
王霨本来想讲一讲内流河、蒸发等知识和概念,但忽然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就装作很认真地说:“大概是天下所有人的眼泪都流进去了吧。”
“是这样的吗?”阿伊腾格娜似信非信,也不在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小郎君,我们走多远了?”
“我们离开碎叶,向北走了千余里,到了夷播海,然后就会转向东,穿过阿拉山口,再走八百余里,就到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庭州了。”王霨前世深喜历史地理,在网上追着看了不少相关的知识贴,对这些可谓信手拈来。
“好远啊,以后想回碎叶看看也很难啊!”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介绍,心又黯淡了下来。
“伊月,你看,马队正押的几个人是不是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王霨有点夸张的询问剪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愁绪。“头戴尖帽、剪发齐项、窄袖紧身、珠宝饰带,肯定是粟特人。上面几句话是忽都鲁嘲笑粟特人时说的。”
见阿伊腾格娜几句话又要绕到伤心事上,王霨赶紧提了个很有诱惑的建议,“马队正押着粟特人去见我父亲了,咱们也去看看吧。来,我扶你下来”
“好啊!”阿伊腾格娜握着王霨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没看见,王勇站在马车后面嘀咕了一句:“这小娘子,都快成小郎君的青梅竹马了……”
阿伊腾格娜柔嫩的手,让王霨无端想起了那天晚上和自己同乘一骑的艾妮塞公主,那淡淡的幽香,让王霨忽然有点惆怅。然后,他再一次想起了小雨。“在原来的世界,我已经不在了啊,小雨也应该会得到新的幸福吧。我现在需要做的,是在这个大唐努力活下去。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是黑暗前的黄昏啊。”
“小郎君,我们快过去吧。”阿伊腾格娜的手并没有从王霨的手里抽出,而是拉着他急着往前赶。
“嗯,我们跑过去吧。”王霨拉着阿伊腾格娜,飞快地跑了起来。飞奔中,王霨脑海了出现了一句《重庆森林》中的台词:“跑步可以将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掉,而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
王霨和阿伊腾格娜气喘吁吁地跑到距离粟特人不远的地方,正好听见一个矮胖的粟特人正急着用唐话辩解:“大帅,某等都是曹国的良善商人,今前往长安贩卖大秦国的金银首饰,途中不慎遭遇风沙迷途,才冲撞上国大军,可不是什么间谍啊!”
“尔等可有凭证?”杜六郎厉声质问。
“有,有,”矮胖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杜六郎,“这是过所。”
杜六郎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低声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过所是真的,还有前几天安西都护府这边盖的印章呢。某仔细观察,这些人当是粟特商人无疑。只是这人的言辞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王正见淡淡地问道,眼光却瞥着不远处的王霨和阿伊腾格娜。
“大帅,行军期间,某一直关注沿途天气。某敢确定,近十余日,夷播海周遭绝无风沙。”“无妨,粟特人长于经商,自然言不尽、意不实。某等用心警戒即可。”
杜六郎略一思索,旋即将过所交还矮胖子。“大军行进,最忌不明之人尾随。尔等犯我忌讳,理当扣押。但念汝等皆为下国良善之辈,特饶尔等过失,下不为例。”
矮胖子如释重负,一把接住过所,连连点头,叩谢一番便被马璘带走。
王正见看也不看千恩万谢的粟特人,而是看着正和阿伊腾格娜窃窃私语的王霨喊道:“霨儿,过来。”
“拜见父亲大人。”王霨叩拜在地,阿伊腾格娜也王霨身后行礼。
“都起来吧。你刚才在议论什么?”
“大人,某在告诉伊月,这个粟特人在说谎。”
“哦,你怎么知道?”王正见微微有点惊讶,看了眼杜六郎,发现他也一脸惊诧。
“这粟特人虽然装得很谦恭,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摸了自己的下巴四五次,右腿也抖了好几次,这都表明他是在因为撒谎而感觉紧张。”
“小郎君,你说的这些某也留意到了,但凭什么说这些动作表明粟特人在说谎。”
“哎呀,我这都是从美剧《Lietome》里面学的,忘了唐朝还没有普及这些知识呢,这可怎么办?”王霨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心里灵机一动,索性借机装一把吧。
“大人、杜判官,我昏迷醒来之后,感觉好像多知道了很多东西,刚才说的这些是自然而然出现在心里的。”
“什么?你说昏迷之后多知道很多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某。”王正见着急问道。
“父亲大人,我一开始也不确定,且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刚才是看见粟特人的小动作,我心里很自然就忆起判断撒谎的一些见解了。”
“霨儿,某问你,当今渤海郡王为谁?”
“大钦茂。”
“当今的南诏王呢?”
“阁逻凤。”
“长安有多少里坊?”
“110个。”
王正见问了数个和北庭、安西毫不搭边且自认为没有教过王霨的问题,王霨都略一思索就答了出来。顿时惊呆了众人。
杜六郎想了想,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让某考考小郎君。”王正见点点头,“六郎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汝来考校正好。”
“小郎君,你可知琉球?”
“知道。和江南东道隔海相望,为一大岛。”
“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一共……”王霨在心里用二元一次方程算了一下,正要回答。就听见身后的阿伊腾格娜清脆地报出了答案:“共7人,物值53钱。”
“小郎君,小娘子说的对吗?”
“对。”王霨算出的也是这个答案。
“小娘子怎么知道答案的?”杜六郎脸上如拂春风,轻笑着问阿伊腾格娜。杜六郎一直在教阿伊腾格娜学唐话,他十分喜欢这个聪慧的小娘子。
“夫子,这是《九章》的原题,我以前学过。”阿伊腾格娜对杜六郎特别尊敬。
“你居然学过《九章》?大唐科举重经学文辞,轻算学之道。诸州学生、士子多不用心攻读《九章》,据某所知,小郎君虽已发蒙读《诗经》、《论语》,但亦不曾习《九章》。不料小娘子精通此道啊。”杜六郎又惊又喜,俨然发现了一颗明珠。
“夫子,我父……父亲大人曾说过,牧人要能数清自己的羊群,君主要能数清自己的士兵。我和哥哥从小都是学算学的。”
“大帅,伊月小娘子天生聪慧,小郎君现在更是生而知之,某希望到庭州之后,继续教习小郎君和小娘子,望大帅首肯。”杜六郎郑重地朝王正见做了个揖。在庭州时,王霨有自己的夫子,杜六郎只是最近才开始教王霨。王正见是不得已才将王霨带来碎叶的,不可能再强逼教书先生来战场。
“六郎学富五车,某本就有意请六郎教习霨儿。只是六郎诸事繁忙,某不敢叨扰。至于伊月小娘子,虽身世特殊,但天资聪颖,若习得六郎的一身技艺,亦或有助于大唐和霨儿。今君有所请,某岂敢不从!”
“父亲大人,某有个请求。”王霨听到王正见说的“有助于霨儿”,不禁满脸通红,赶紧插话打断父亲的遐想,“希望大人不要张扬吾昏迷之后的变化。”
“你且说说你的道理。”听到王霨这个请求,王正见沉静了下来。
“某这么请求,理由有二。一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某忽经此变,原因殊不可解,若传入天下人耳中,恐生诸多事端。二是吾亦非万事皆知,只是无端多了些许见识,且这些见识吾不知有多少,亦不能主动言之,唯遇事方可自现。若闹得沸沸扬扬,遭人诽难,徒增笑耳。”
“汝有此等见识甚好。”王正见心中大慰,“汝经惊马之危而添见识,某不知是汝之祸福。今自知不可张扬,方使吾心甚慰。见识者,力也,力大虽佳,未必是福;心性,发力之道也,知所进退,方可避祸。今儿增见识、明事理、炼心性,令某心中无所愧矣。”
王霨本只是想稍稍透露点自己的变化,为以后的一些行动的改变做点铺垫,但听了王正见的拳拳之语,心中也深有感触,在这个孤独的时空,居然得到了如此浓郁的父爱,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幸福。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知道王霨变化的,仅只有王正见、杜六郎和阿伊腾格娜而已。王正见和杜六郎甚爱王霨,自然不会外传此事。不知怎的,王霨觉得,孟伊月这个小娘子,也不会张扬此事,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信任吧。
苍茫的夜色中,矮胖的粟特商人离开唐军大营之后,听着夷播海的水声,自言自语道:“找了半天,这天马究竟藏在哪里啊?”
在粟特商人看不到的湖边某处,无数阴森森的绿眼睛,在瑟瑟秋风中,亮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