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过后的翌日中午,阴云低垂,仿佛满天依然飘荡着无边的怒气和怨念。
碎叶城东南方位,巍然耸立着一座微显残破的佛塔,佛塔呈阁楼状,共五重。
“六郎,此尊浮屠形近于慈恩寺西院浮屠,只是塔身五重,不若西院浮屠七重阁楼之巍峨啊!”王正见仰望着巨石堆砌的塔身,感慨道。
“大帅,此浮屠现虽残破,但在碛西已然是最壮丽的了。这大云寺乃圣人于开元初年敕令苏禄所建,为交河公主居所。突骑施人虽弓马娴熟,可不善于将作之事,修建浮屠的还是来自将作监的工匠。圣人为安抚阿史那氏和突骑施,也为了彰显华夏物力,故而将这大云寺修建得钩心斗角、飞檐翘壁,这浮屠也仿照长安慈恩寺西院浮屠之状,高耸入云、头角峥嵘。圣人不遗余力地宣扬国威,在此可见一斑啊!”
“可此寺已败落,浮屠亦凋敝,所谓国威,当年亦系于一弱女子之身。欲图以西突厥阿史那氏之女降服苏禄的勃勃野心,图谋以虎狼之族为碛西干城,虽不尽是缘木求鱼,也足以令某等蒙羞啊!”王正见挥拳砸在塔身上,仿佛要撼动这数十丈高的浮屠。
“大帅心中的块垒亦不尽为发思古之情,叹交河公主的遭遇吧?”杜六郎微微一笑。
王正见微微叹息,忽而问到:“六郎以为昨日之战如何?”
杜六郎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单就昨日战事而论,我军击破突骑施部主力,移拔可汗授首,可谓完胜。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成效而言,我军目前无力之间戍守素叶地区,碎叶城终究要落入葛逻禄部手中,这与战前突骑施部掌握碎叶相比,并无根本变化。大帅虽早早布局,在葛逻禄、沙陀诸部之间制造分歧,进行牵制,但葛逻禄终究要分的得此战的大半好处,将势力扩充到素叶水流域,一时虽无甚担忧之处,但长久看来终究是个隐患。旧患方除,新患又生,此战之得失难言啊。”
“六郎所识不差,所以某已下令,在素叶水北划出几块牧场交由沙陀部管理,与葛逻禄部形成隔河对望之势。沙陀与葛逻禄有世仇,骨咄支又是只老狐狸,必然使葛逻禄如芒在背。突骑施的青壮俘虏将为黠戛斯所有,李昆以大汉李陵后裔自居,对华夏甚是仰慕,可以丰其羽翼,使葛逻禄有所顾忌,同时可以牵制回纥。碛西之格局虽有隐患,但诸部犬牙交错、互相牵制,更有安西、北庭精兵在,尚不足令某忧心啊”王正见又叹息了一声。
“哦,难道此战背后还有隐情?”
“六郎,某更忧心的是引发此战的朝局。某在战前已得知,去年责令安西军远征小勃律和今年命我军击破突骑施部都是一人手笔,也都为了一个目的。”
“大帅请勿明言,待某思索片刻……”杜六郎用左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望着斑驳的浮屠塔,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杜六郎缓缓说道:“可均为李相公之意,意在石堡?”
王正见手抚杜六郎的肩膀,赞道:“六郎确实聪慧,片刻之内已理清首尾。李相公深明圣人拓边喜功之心,自遥领安西都护以来,一直欲以军功固宠,奈何之前的安西副都护夫蒙灵察贪图安逸,多年未建寸功,令李相公不得施展。这才有高仙芝的勃然而兴,一跃取代夫蒙灵察,旋即发兵小勃律,让李相公如鱼得水啊。而攻小勃律和灭突骑施,一是为陇右军夺取石堡平定隐患;二是为了彰显安西、北庭军力雄厚,迎合圣人开边之心;三是提拔亲信之人,以安西军力巩固相位;四则重用番将,杜绝边疆节帅入相之路。论心机玲珑,天下可与李相公比肩者不多。”
“大帅分析鞭辟入里,但某依然觉得李相为石堡之战如此大费周章,似有牛刀杀鸡之嫌啊?”杜六郎依旧处于思绪神游的状态。
王正见不由苦笑起来:“六郎也太聪慧了。被吐蕃夺走的石堡在圣人眼中是必须挽回的羞辱,在某等眼中是遏制吐蕃的必争之地。而在李相公眼中,石堡究极的用处,则是锋利的杀人利器,已经有人倒在石堡的刀锋下了,但这还只是开始。”
“大帅是说……”杜六郎想了想,立刻明白了王正见的意思,正要继续,忽而听到浮屠后面传来了稚嫩的童声:“看到了,这高高的建筑呢就是浮屠,很壮观吧!你以前见过吗?”
童声过后,有人用突厥语将意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有人用杜六郎也不熟悉的语言重述刚才的话。静默片刻之后,一串珍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声音响起。
“哦,你是说在你们的大马士革,有个很大的清真寺,也很漂亮啊!,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去看看啊!”
清脆的碎玉声忽而静寂下来,传来了低低的抽咽声。
“霨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吗?”听见儿子的声音,王正见的眉头舒展开来。
“啊!父亲大人您也在这里啊?”王霨从浮屠后面跑了出来,紧跟其后的王勇则警惕地守护在王霨的后面。
“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杜判官。”王霨跪拜在王正见面前。“某现在已然无碍了,感念父亲大人关心!”
“王勇,是这样的吗?”王正见对王霨的回答不置可否,转而向后面的王勇问到。
“回阿郎,小郎君身体确实无忧了。经过昨晚种种事端之后,小郎君的精神也爽利许多。”
“起来吧!”王正见扶起了王霨,望着刚刚从浮屠后面走出来的艾妮塞和赛伊夫丁问到,“是和白衣大食的小公主一起出来散心了?”
“嗯,某看着小公主在军营里待着无聊,就叫上她出来玩玩。听说碎叶城的大云寺是为当年的交河公主所建,很是雄伟,就来这里看看。”王霨装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毕竟这个9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的是一个27岁的灵魂啊。
“别怠慢了公主”,王正见慈眉善目地望着王霨,然后带着考校的语气问到:“看了这大云寺,可有什么感想?”
“这……”王霨迟疑起来,他没想到慈父忽然如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爱考儿子的学识,且一时也拿捏不好尺寸,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毕竟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21世纪。
“别犹豫,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王正见淡淡地说到。
王霨一抬眼,看见了粉雕玉琢的艾妮塞,想着她稚嫩的肩膀所担负的使命,忽然有了想法。“父亲大人,这大云寺修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看了却让孩儿感觉伤心啊!”
“为何伤心?”王正见不疾不徐地问到。
“父亲大人,某听王勇叔叔讲了,这大云寺是为交河公主和亲突骑施的苏禄可汗而建。那交河公主虽是西突厥的王裔,非我大唐宗室,但毕竟有圣人敕封的公主名号。想我大唐兵强马壮,却还得依靠如此和亲手段,牺牲一小女子的幸福来乞求国家的安定,实在令人伤心啊!”
一袭白袍的艾妮塞听到别人将王霨的话翻译过来,碧蓝色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正见继续追问。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王霨脱口而出前世在网上看到的明粉们对于大明朝的赞扬之词。
“好!”杜六郎鼓掌赞叹,“小郎君年纪轻轻,志气却可摩天啊!”
“黄口稚子之言,虽有血气,却失之轻浮啊!”王正见一把抱起了王霨,这让王霨很是扭捏,但也不敢反抗。“霨儿,若是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问心无愧,那才是真的勇敢啊!”
王霨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时,并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选择;而王正见也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关于勇敢的这句话,给王霨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多多少少说过一些激荡人心的话,感动自己,感动别人,但说的时候却不知道,真正要信守年轻时的誓言,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忍受多深的痛苦。而这些,即使是两世为人的王霨,当时也未曾预料得到啊!
“报大帅!马队正求见!”牙兵的吆喝声打破了一瞬间的宁静。
“哦,马队正是要准备返回安西了吧?”杜六郎捏着手指关节说到,脸上又挂上了习惯性的微笑。
听到是马璘要来,王霨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一副可爱的表情,抱住王正见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父亲大人,某有个小小的要求啊?”
“什么要求?”王霨的亲昵让王正见一时也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