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云野迎接匈奴使节的朝廷官员,都是各部的中高层,毕竟六部的侍郎,就来了两人。但侍郎毕竟不是主事,如此规格的接待,确实不符合武统皇帝之前所说的,“大厦朝臣必出城迎接”。
而大厦的朝臣都在武统皇帝身边,在宣武门前等候。
此时此刻,看着呼延罗拉着云野进城,不管是心思深沉的严文渊,还是满腔热血的卓飞青,都只能眼巴巴的看呼延罗把云野架上马,自己拉着缰绳,往城中走去。
不用人特意引路,长安城笔直的通道,本身就是指引。
见到云野已经进去,虽然不愿意,但卓飞青和严文渊还是跟上去。
从北望门进入长安城,经过沿道的市坊,还能看到整齐划一的店铺。只是在“日出开市、日落闭市”的规范下,这里早已没了行人,显得格外安静。
皇城,属于京平县和靖安县共管。
以皇城北墙的北望门和相对应的皇城南墙明德门为一条直线,分割为东西,东边属于京平县辖区,而西边,则是靖安县辖区。
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一个馒头砸中一个人,或许就比两县的县令要大些。也因此,两县的有效辖区,也只在皇城之中,管理一下这里的行商走卒,外门九道之流。
至于帝城,甚至是宫城和禁城,基本上不会去管理。
那里,属于宁国公主事的京畿署衙门管理。
百姓闹事,归两县县衙。官吏闹事,归京畿署衙门。皇家宗室子弟闹事,有宗人府处置。
长安城建立之初,就已经形成完备的管理制度,维持长安城的稳定。
现在已经是亥时,早已是宵禁。如果不是他们有卫队跟着,恐怕都不能进入皇城帝都。
乘胜门,是帝城的北门。之前洛白跟着寒无心来帝都,也是从这里进入的帝城。
区别于皇城,帝城之中居住的,都是皇城之中的官员,以及地方的大员。
而这区别,则在于居住的位置。文臣居东城,武将居西城。
过乘胜门,云野叫住呼延罗。
“皇帝陛下在朱雀门前等你爷爷,你真的打算自己过去见驾?”
呼延罗笑道:“大人,你不用担心,我爷爷早就进去了。”
进去了?
从得到匈奴使节要来的消息,他们就在北望门前等,不可能漏过呼延启。可他们确实没见到,难不成呼延罗是在说笑?
云野看着呼延罗脸上的笃定,他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看着欲言又止的云野,呼延罗开口了:“大人,我刚才说了,这次我爷爷过来,可不只是为了和亲的。”
他指着云野道:“你,还有统万城的大单于,我们都要带回去。和你们相比,和亲一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至于不让你过去,也是为了不让你和夏朝皇帝有直接冲突。”
云野终于相信,呼延启确实已经进城,甚至和武统皇帝见面了。
此刻他一脸阴沉的看着呼延罗,冷声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
呼延罗没回话,透过夜色,看向帝城南边。
“我爷爷应该和你父亲已经见面了……”
云野浑身一颤,也看向了南边。
宫城前,武统皇帝云硕确实和白狼王呼延启见过面了。甚至武统皇帝还拉着呼延启的手,登上了龙舆,完全不在意他是怎么躲过欢迎他的仪仗,出现在这里的。
“栾提狼王果然是信人,竟然派遣白狼王出使夏朝,诚意满满。夏朝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然是远方的朋友,那朕就替夏朝二千万百姓欢迎白狼王!”
一身黑色皇袍的云硕,脸色红润,看起来颇为精神。就是两鬓的白发,比在榆林草场的时候,多了不少。
大夏朝,经过高祖和武统皇帝两代人三十年的经营,已经到了高峰。别的不说,大一统王朝的建立,战乱减少,政通人和之下,大夏朝的人口已经达到了二千万之巨,人丁极为兴旺。
这个数字在这个场合,从皇帝陛下口中说出来,白狼王的眉角微挑,却没说什么。
南人务农桑,虽然也靠天吃饭,可总比漠北草原要好的太多。至少,在人口上,匈奴人永远不是南人的对手。
匈奴对南人的政策,也一直都是圈养。饿了吃一块,冷了抢一次,既不能让南人狗急跳墙,又不能让她安稳的发展。
虽然高祖和大将军天纵奇才,将天下一统,将匈奴打残,可他们的存在更像是昙花一现,特别是大将军洛岚,竟然足不出户二十多年,这是何等的自废武功?
仅凭武统皇帝的一句话,白狼王就想了许多。但在朱雀门前,他还是在武统皇帝的搀扶下,登上龙舆,坐在里面。武统皇帝则来到前面,拿起缰绳,亲自为白狼王驾车。
“上国使者为天下太平,不辞劳苦、昼夜兼程来我这到处是山川河流的坎坷之地,朕自然要略表诚心,为使者驾车前行!”
銮驾前,不管是安国公柳家、宁国公连家等老世家,还是郭家、墨家等新贵族,都悉数到场。而且来的,都是家族的主事人。像连家的连崇光,墨家的墨文清,都老实站在朱雀大道的一边,看着武统陛下拉着呼延启登上龙舆,又看着陛下为呼延启驾车。
整个过程,云硕没有要介绍他们的意思。而白狼王也没有要认识他们的意思。看到这一幕,哪怕是以涵养见长的墨文清,都皱眉看着远去的云硕和呼延启。
自始至终,没有人对云硕陛下给呼延启当“马夫”有疑问,更没有人上前劝阻。
进入朱雀门,来到禁城前的承天门前。再过承天门,便来到龙门桥。
入禁城,无车架。朝天子,当履步。
长安城从高祖天命四年定下“下马步行”的规矩后,这是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坏了规矩,乘坐马车在大内行走。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破坏规矩的,就是高祖的儿子,武统皇帝。
龙门桥前,云硕下来,搬下踏凳,搀扶着白狼王下来。然后就看到灯火辉煌的龙门桥前,停放着一架龙撵。
龙撵前,四位身着灰色麻衣的青年等在那里,一脸怒气。其中站在龙撵的左前方的,正是当朝三皇子,云景。
武统皇帝恍如未见四人脸上的羞怒神色,依旧笑容满面的对着使者道:“这是我的四个孩子。上使来了,就让这些晚辈为您抬撵。”
白狼王依旧一言不发。
他不清楚武统皇帝如此低姿态到近乎是阿谀奉承的行为是为什么,但他知道,就是眼前这位武统皇帝,继承了他爹的雄才伟略,让大匈奴远遁漠北,成为一群没家的游魂。
如果不是天不佑他,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住大夏的四征大军?!
呼延启自嘲一笑,看着抬撵的两位皇子。通过侧面都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怨恨。
呼延启收敛笑容。
这一丝怨恨无疑是对武统皇帝的,但更多的,却是对他这个匈奴使者。但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当朝的皇子,除了那位太子殿下,目前还有人能入他的眼。可惜,天也不佑那位殿下……
四位皇子亲自抬撵,武统皇帝手持灯笼,走在最前面,为众人引路。
再后面,则是文武百官。
过龙门桥,入太合门,再往前,就是大夏朝议政的紫薇三殿:太合殿,太玄殿,太一殿!
在御道外,他们停下,云硕将呼延启扶下来,问道:“上使可用过饭?我安排了晚宴,就在太合殿。”
呼延启看着如此低姿态的云硕,终于叹息道:“皇帝陛下,我们匈奴是南朝世代相邻,不管南朝沧桑巨变,咱们一直都是邻居。”
云硕微倾着身子,仔细去听。
“邻居吗,自然是讲究和和气气的,你说是不是?”
呼延启的夏朝语言说的很流利,听不出一点生硬跑调。
云硕没说话。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看起来很柔和。可在灯火的照耀下,昏暗交错之间,却显得如此的诡异。
云硕没回答,可三皇子云景开口道:“你都兵临城下了还谈什么睦邻友好?”
呼延启没有生气,他看了云景一眼,笑着对云硕道:“陛下,这位皇子似乎不欢迎我们?”
云硕走到云景面前,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将云景打在地上,冷声道:“我和上使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云景趴在地上,忘记了擦拭嘴角的血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父皇,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临阵更换迎接大使,到之后的给这个什么狗屁狼王抬龙撵,短短一天之内,他从代表皇帝迎接匈奴使节的皇子,变成了此刻给匈奴使节抬撵的“奴才”,他忽然怨恨起来!
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充满了不加隐藏的憎恨,可云硕和呼延启恍若未闻。
“陛下手重了。”
呼延启假惺惺说了句。
“那是他罪有应得!”
说完,他拉着呼延启,登上台阶,向太合殿走去。
台阶下,四皇子云光、五皇子云辉、六皇子云逸看着还未起身的三皇子云景,一脸的惊异。
终于,身后随行的大臣到了,墨文清上前搀扶起三皇子,呵斥道:“殿下,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在何种场合,还请不要失了皇家颜面!”
正愁没地方发泄的云景顿时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一把推开墨文清,就要破口大骂。可火光闪烁下,他看了一众大臣悲伤的面容,顿时惊恐起来,后背一阵发凉。
他立刻抱拳行礼:“多谢尚书大人教诲!”
然后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与诸位公卿大臣一起,看向沿着白玉墀向太合殿走去的云硕和呼延启。
不知道为什么,以往健硕的父皇云硕,现在的背影却显得苍老许多,连步子都显的蹒跚起来。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武统皇帝老了,从天狩之变开始,他一直支撑着自己的骄傲。但这次匈奴使节前来,他似乎抛下了一切伪装,将自己的虚弱展现给自己的臣民,也展现给他的敌人。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父皇……”
他默念了一声,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