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直到晚上都没停。
洛白赤着身子站在校场上,神情呆滞。
他的脸色惨白,眼神迷离。如果有人按住他的额头,就会发现他现在浑身滚烫,已经病得很重了。
没人过来看他,从上午他挨骂开始,一直到天黑,没有人来这里。
孤零零的校场上,站着孤零零的人。
入夜之后,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前。
“跟我走。”
洛白恍如未闻。
来人似乎知道他的状态,重复道:“跟我走。”
这一声呼唤,他用上了少许功力,直接将洛白震醒。
清醒的洛白一阵踉跄,直接栽倒进来人的怀里,口中更是**道:“我的头,我的头痛的厉害!”
来人一把按在他的额头,不由皱眉。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我带你去医坊,要么带你去上课……”
朦朦胧胧中,洛白翻着白眼,虚弱道:“你说什么?”
“去上课。”
洛白闭上眼睛,苦笑道:“上课……统领要赶我走……还上什么课?”
“你现在病得很重,必须去医坊:你穿上青衣,我带你医坊;你穿上兵衣,我带你去听课。自己选吧。”
洛白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一双冷漠的眼睛,“呵”了一声:“为了上课,连命都不要了吗?”
他挣扎着站起来,却栽倒在地上。
但他毫不在意,再次爬起来。
“所以你的选择是……”
话还没说完,洛白一头栽倒在地上,口中还呢喃道:“我叔叔把我骗过来……我要是这么回去了……他会揍死我的……可我想阿萝了……”
夜雨中,洛白倒在泥浆里面,昏迷过去。
来人看着这个浑身**的少年,看着他抱着的兵衣,俯身将他抱起来,消失在夜雨中。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为将之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军心不稳,那就百战百殆……”
昏迷中,洛白被一阵激烈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就看到一间明亮的屋子。
只是他赤着上身趴在床上,看不到屋子的全貌。
他记得昏迷之前有人和他说话,要他来上课,怎么忽然就到了这里?
不行,得赶紧找到自己的兵衣,他还不能这么灰溜溜的离开冠军营!
他刚准备翻身起来,就觉得背上一阵刺痛,似乎哪里扎着什么。
他伸手想要去摸,却被人阻止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老实的躺着,什么都不做。”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有些耳熟。
好在他见过的女子极少,在冠军营中只有一个……
“你是燕痕的小姨?”
女子似乎并不意外洛白认识自己,言语依旧严厉:“不要说话,好好躺着。”
洛白却再次起身道:“我得赶紧走,不然夜巡的战士会说我夜不归宿的……”
但洛白的愿望再次落空:他的胳膊刚撑起一半,背上就传了一阵刺痛。他直接惨叫一声,趴在床上不会动了。
他试了两次,确实浑身酥软,使不上力气。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种惊恐的语气,听的人让人无语。女子更是“啐”了一口,怒道:“我都能当你娘了,能对你做什么?要不是申明书把你带来,我管你死活!”
洛白这才安静下来,想到女子的身份似乎是随军的医者,这才发现自己的头竟然不疼了。
他有心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一阵男子的声音:“为将者,不必冲锋陷阵,但要与将士同甘共苦。你们要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果为将者是一个草包,战场上胡乱指挥,那他葬送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命,更是麾下一众将士的命……”
这是昨晚讲课的那个先生?!
洛白顿时瞪大了眼睛。
再联想到身后这个女子的身份,难不成他现在待的地方是医坊?
他有心往下去听,女子却开口了:“你的身体先天不足,就算我用针灸替你刺激内脏激发潜力,也不能强身健体。”
得了,好好地课听不了了。
洛白苦笑道:“劳您费心了。”
女子随口道:“你也不用这样。我是医者,自然要对你负责。对了,你以后可以叫我连姨。”
洛白略显诧异,但还是老实叫道:“连姨,我叫洛白,您叫我小白就好。”
“出来从军,那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叫小名?”
连姨扎完最后一根银针,将药箱收拾好,转身出去:“你在这里趴一会,这针还要等一会才能取。”
洛白点头。
连姨出去了,洛白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子。
可昨晚对燕痕如此凶残,怎么对自己就这么温柔呢?
“连姨?”
他呢喃一声,便不再去想。
现在统领要让他走,他总不能真的走吧?
就算要走,也不能是被赶走的!
那多丢人啊?!
“但我今天不想多讲为将之道。成功者,成功的原因大多相同。可失败者,却是千差万别。世间的事情,成功的总是少的,所以成功的路很窄。人们喜欢做的,就是往失败的康庄大道上阔步向前,且不知悔改!”
这一番堪称惊世核俗的言论忽然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听得洛白头皮发麻:这先生,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所以啊,教你们如何成功不算本事,教你们怎么不失败才是能力。你们要知道,知人善任,这只是初步具备了成为上位者的条件。可你如何知道自己是知人善任?这就需要你多看多听,不要做聋子瞎子。要知道,刚愎自用的人是走不远的。”
趴在床上,听着这些经验之谈,洛白非常激动。
他不一定非要当将军,可是既然来到这里,那就不想比别人差。何况他还顶着“走后门”的帽子,这就更加要求他必须出类拔萃!
“有些话我不好正大光明的说,毕竟我还想多活两天。只是我这直脾气,不说又难受的很,索性就隐晦的和你们说两句。明白了,就悄悄地藏心里。不明白,也悄悄地藏心里。还是那句话,明白不明白,都不要问我。”
这位先生,还真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啊!
趴在床上,洛白微微一笑。
“你家养了一条狗,非常听话。有一条家里来了小偷,把家里的肉偷走了。但小偷被狗发现了,这个时候狗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怎么办?当然是出去咬住小偷,就算不能抓住他让主人处置,也要把东西给抢回来吧?
洛白理所应当的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正确,可先生的回答却更加真实。
“狗八成是会冲出去的,哪怕胆子小,也会叫两声,这没的说。可如果你平常对它不好,或许这小偷还能用偷来的肉把它骗走。退一步说,你的狗很勇猛也很忠心,不仅把小偷赶跑了还把肉给抢了回来,你会不会把肉丢一块给它吃?”
先生说到这里,微微停顿,显然是要给他们一些时间思考。但他很快就继续道:“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身为一条看门狗,让小偷进了屋子,还偷了东西,你们说,这是好狗吗?”
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包括洛白在内,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简单的问题里,开始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一阵阵零乱的脚步声响起,那些听课的学员都离开了。
洛白趴在床上,也想要离开,连姨却适时出现。
“好了,我现在给你拔针!”
洛白还在思考问题,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连姨手法娴熟,在洛白没有感觉到痛苦的情况下,就把背上的银针取下来。
“你的身体虚弱,以后不要再着凉了。”
洛白再次“嗯”了一声,就觉得脑袋一沉,被人按在枕头里面!
他想要挣扎,想要反抗,可身后的人按着他的脑袋,便将他制服。
“你是谁?要干什么?”
洛白惊慌的声音从枕头里面传出。
“我讲的东西,是给那些可能成为将军的人听的。就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怕是上了战场,就成了人家的战功!”
竟然是先生!
洛白安静一下,然后更加剧烈的反抗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娘生我的时候不足月,我天生就这样,我能怎么办?你教我啊?!”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话嚎叫从洛白口中传出,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忍了一个白天,可现在还被人如此讽刺,他不打算再忍了!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可谁给过我机会?这是我来的第二天!第二天!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啊?”
“哎!”
先生叹息一声,收回了按着洛白脑袋的手。
“二十年前,帝国当时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北征漠北诸部,并在瀚海附近与匈奴突厥铁勒三部激战。那一战赢了,也输了。北征的军队击败了三部的联军,可将军却战死沙场。”
简单的言语,诉说的是一场不简单的战争。
激烈的先生,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难得声音低沉,甚是伤感。
洛白没有抬头,静静地听。
“这事情很突然。十几万的大军群龙无首,是进是退,总要做出抉择。可是谁能下此命令,承担后果呢?最终,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三部的残兵逃离,没有追逐。”
听到这里,洛白冷哼道:“先生,你说的不对。大军奔袭,有主将就有副将。主将阵亡,就算副将能力不足以继续征战,安全将大军带回来还是可以的吧?”
先生笑道:“你说的不错,为求稳妥,当时随军的绝大多数将领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想,如果你也是当时的将军,恐怕这辈子也就是一名普通的将军了。”
洛白很不服气道:“愿闻其详!”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英雄不同于凡人的地方,就在于英雄比凡人看到的更多更长远,而且也能做到他能看到的!”
“大军撤退了,唯有一名小小的朗将留了下来,带领千余人马,反其道而行之,追杀匈奴残兵到瀚海之畔,俘获匈奴单于爱子。并在瀚海之畔立石刻碑,留下‘夏兵所至,皆为夏土’八个字,然后扬长而去!”
夏兵所至,皆为夏土?
听到这八个字,洛白一阵激动。
敢在千里荒漠之中奔袭,追赶匈奴到瀚海之畔,刻下如此壮怀激烈的文字,这人的胆识气魄绝非他人可比!
洛白顿时露出憧憬的神色。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故事吗?因为你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敢率领千余人兵马,在既无援兵又无粮草的情况下,深入匈奴腹地奔袭百里追袭匈奴单于的人,是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人!”
洛白立刻扭头看向身后的先生,更是大声道:“这不可能!”
先生背对着洛白,朝着门口走去:“不可能?是啊,不仅是你会说不可能,连当时留守在燕然城的大将军都说不可能!”
“当年的那个人,谁给过他机会了?在一群少将军、副将军、偏将军面前,哪里有他一个郎将说话的份?什么是英雄,当没有人相信你的时候,你坚持了,并且成功,这就是成为英雄的道路!”
“有这样的前辈在前面呢,你还要我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