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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章 杀神

    一切都是必然,一切也都是偶然:千里之堤的崩塌是必然的,造成最后一条裂缝的蚁穴却是偶然的;天干物燥火灾增多是必然的,火星落在谁家屋顶上却是偶然的;杀死神树是必然的,由谁来做这件事却是偶然的。道统三十七代祖师大都是服日芒境界,只有三位服月芒,其中一位就是当代祖师方寻墨,他觉得服日芒祖师能将“杀神”这件事解释得更清楚、更合理,或许他们就不需要解释,只需站在那里,就能用“服日芒”三个字说服所有人。方寻墨却要借助于语言,听众是一名餐霞女道士和一颗茫然的头颅,杨清音在努力倾听努力理解,秃子却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本来应该很有意思的,却被讲得晦涩难懂,他对祖师的讲故事水平评价不高。方寻墨说,神树就像是一团火,为人类带来温暖与光亮,也带来灾难与黑暗,火不分贵贱、彼此、亲疏,讨好它与憎恶它,结果都是一样,用火者却总是希望能够驯服火、能够让火为己所有而不造成伤害。神树拥有强大的力量,并且随意散播,可得到力量的生物,却总是想独吞力量,这些生物就是自私的吗?也不尽然。魔族内部互通有无,道统也将法术尽可能传播给更多人,对自己这一方他们都是无私的,只不过人类与魔族却存在着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方寻墨讲起十三万多年前的道魔大战,双方都以为神树会站在自己一边,所以一致同意将决战之地选在神树附近。道统从一截燃烧的树根那里得到道火,当然以为自己执行的是神意。魔族一直在钻研毁树之法,可是在他们看来,毁树并非“杀神”。而是将神的力量转移给魔族,让神树以另一种形态永存,既然神树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那么魔族的一切行为当然也符合神意。可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意,甚至没有神。只有一棵树,它凑巧拥有了力量,就像火,凑巧能够烤熟食物,凑巧也能将房屋烧成灰。道魔大战开始之前,魔族已经想出毁树之法,他们希望用一粒魔种腐蚀树的内部,然后利用道士的道火烧掉外部的枝干。可是树虽然没有“神意”。却有自保的本能:在遭到腐蚀之力的同时,它将所有魔族体内的魔种也都腐蚀了。这就是魔族战败的根本原因,他们是被自己的腐蚀之力打败的,始作俑者是魔族,散播者是那棵树。道统亲眼目睹魔族的惨败,由此明白了一件事,魔族与树、道统与树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树能够将魔蚀之力传播给所有魔族,有朝一日也会破坏所有道士的内丹。秃子就在这里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魔族想要毁树才遭到报复。这是他们活该,道统别招惹树不就好了?”方寻墨没因为问题来自一颗头颅而忽略过去,很仔细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因。魔族也不是一开始就决定毁树的。最初提出这个想法的魔族遭到了嘲笑与惩罚,可这个念头没有消失,毕竟树是力量的来源,崇敬之心总会渐渐消散,贪婪之意却会慢慢长大。越来越多的魔族觉得自己是世上的顶尖存在,将树的力量占而夺之,不仅不是“杀神”,反而是对神的一种敬仰。初代三祖了解魔族的历史,他们共同施展大神通。遥望尚未发生的未来,预见到道统的衰落与变化。他们知道,只要树还是力量之源。只要道士知晓树的存在,道统早晚会跟魔族一样产生“杀神”之念。三祖未雨绸缪,在战败魔族的那一天点燃了道火,提前开始“杀神”之业。三祖很清楚,只凭道统的力量不可能完成魔族未竞的事业,道火杀不死树,他们其实是在用道火隐藏树的存在,这件事必须立刻就做,因为第一代、第二代道士亲眼见到树的强大与魔族的毁灭,能够理解此举的重要性,第三、四代以后的道士就未必了。秃子隐约有些理解了,“这就像我娘知道我爱吃糖,就算我对天发誓绝不偷吃,她也会将糖事先藏起来,让我以为家里根本没有糖。”在方寻墨看来,树与糖都能引起渴望,只是强度天差地别,道士们终生都在摒除七情六欲,可是对修行本身的渴望是无法消除的,这种渴望早晚都会将道士引向神树。三祖也料到了这一点,隐瞒树的存在只对低等道士有效,总有个别实力强大的高等道士会猜出或看破真相,有人不在意,有人却会受到吸引,他们最初可能只是想来看看树的模样,一步步走下去,最终会产生跟魔族一样的贪婪。三祖于是设置了止步邦幻境,所有进入其中的道士都会通过种种迹象感受到神意,等他们发现这神意与树无关,其实来自道统的时候,一切皆晚,无论是试图灭火,还是按照三祖的意思自燃内丹,结果都是一样的:成为道火的一部分。用这种方式,道统既隐瞒了树的存在,又剔除了心志动摇的高等道士——这些人留在道统内部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危害——可谓是一举两得。最初受到诱惑的都是服日芒道士,最近几万年才有服月芒和注神道士偷偷进入止步邦,他们的法力更弱一些,引起的幻境微晃,都被止步邦记录下来。杨清音一直在安静地倾听,秃子却是有疑问就提出来,“三祖就不怕后代的祖师也受到诱惑吗?比如说你,你什么都知道,你要是悄悄进入止步邦,肯定不会被困住。”第七代祖师是最后一个了解全部真相的人,他发明了根本隐遁之法,令道士的三田更加牢固,对记忆的防护前所未有的严密,即使是低等道士也很难被人夺念。在他死后,真相跟树一样被隐藏起来。三祖的计划自然进行,不需要任何人的推动与维持。幻境就是幻境,火树王与臣民们的一切行为与思想都已被规划好。不会像真实的人类与妖族一样产生无谓的野心,更不会进行出乎意料的冒险。方寻墨担任第三十七代祖师千有余年,直到一百年前才知晓止步邦的秘密,并不是因为他比前代祖师更聪明更好奇,而是因为时间到了。道火不熄,那是因为代代有传承,烧树的道火终有结束的一刻,火以树为柴。树以火为养料,到了最后,火与树将成为一体,火树的种子则会冲出止步邦,遍布天下,它们或许无意复仇,可天性却让它们能够点燃道士的内丹,那将是道统的灭亡。于是,道统的秘密向当代祖师显露了,其中详情方寻墨一语带过。那涉及到另一些不足为低等道士所了解的秘密。这是三祖整个计划最难以预料的一刻,他们在十三万多年前无从判断这一代祖师是否会受到诱惑,方寻墨是道统实力最弱的三名祖师之一。却要由他做出最为重要的决定。方寻墨没有丝毫犹豫,道士之心没有因为知晓真相和更强者的存在而发生丝毫的波澜,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三祖早已制定的计划:在道统内部寻找最后一名前往止步邦的道士,同时试探魔种的意图,希望得到虚空中的支持。魔种被自己的力量所腐蚀,对树的恨意早已消失殆尽,可他们知道,只要树还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于是经过近百年的试探与谈判,魔种同意交出毁树之法。条件是道统移开镇魔钟。方寻墨同意了,事实上这也是三祖定下的谈判条件。他们预料到道士的境界会越来越难提升,法器的力量却会越来越强,道统的整体力量还是会远远强于第一次道魔大战的时代,放出魔种再进行一次决战是可以接受的。在道统内部寻找人选的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方寻墨是祖师,可以指定任何一名道士去执行这件有去无回的任务,但这不是道统的行为方式,他默默观察,如果有高等道士恰好在这期间自行看破真相并受到树的诱惑,那么他只需要顺其自然就行了。这个人在几十年前出现了,就是左流英。杨清音第一次提出疑问:“左流英?他知道止步邦的秘密,却将任务推给了慕行秋?”这就是方寻墨感觉到解释困难的原因,低等道士不了解高等道士,以至于产生了不应该有的疑惑。“到目前为止左流英一无所知,但他触发了真幻,心中有劫,甚至愿意打破虚空直接与魔种决战,这样的道士,必定也会受到树的诱惑。”可是十三万多年前的三祖和今天的祖师方寻墨,都不可能预料到左流英的全部行为,这位注神道士居然两次吐丹,失去了进入止步邦的实力。必然之中有偶然,道统迫切地需要一位左流英的替代者,根本不在计划之中的慕行秋参与进来,他甚至没有受到树的诱惑,却阴差阳错地走进止步邦。“进入止步邦的道士都不能再出来,这是三祖制定的戒律,万一慕行秋不肯或不能执行任务,那我就得不得指派一名道士进去,或许就是我自己。”方寻墨在揭露秘密的同时,也在观察止步邦内部的情况,只有他的法术还能穿越禁制进入止步邦。“我想我不用进去了。”方寻墨以必然的目光看待眼前的偶然之事,所以不会发出感慨,他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慕行秋有一个期望,他会将期望注入幻境之中,我不认为他的期望能够实现,但我愿意给予他一切可能的帮助。”方寻墨停顿片刻,从宽袖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铜钟,“但我不能留在这里,所以,向慕行秋提供帮助的得是你们两个。”铜钟迎风而长,与此同时,北方的巨浪停止不动,成为一堵顶天立地的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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