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饭厅里只有小秋一个人大口吃饭的声音。
申庚目光低垂,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半碗饭与几根菜叶,神情略显忧郁,好像他得极大地违背自己的意志才能吃下去,这时的他,还原为一名任性的十来岁孩子,然后他抬起目光,又变得优雅、冷漠,开口叫出一个人名。
被叫到的少年立刻抛掉同桌的伙伴,端着饭菜跑过来,确认自己真的获得邀请之后,喜滋滋地坐下,扫望四处,对从前的朋友得意地眨眨眼睛。
事情到此应该结束了,申庚拿起筷子,饭厅里的所有孩子也都准备开始吃饭,这时又有意外发生——二良沈休唯站起来了。
“小秋哥是我的朋友……”他本来想多说几句,可是心情太紧张,对离开这一桌感到极为遗憾,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后面的话全想不起来了,只是重重地点下头,做出近似于鞠躬的动作,然后端着饭菜大步走到小秋这一桌。
小秋连人带碗往边上挪了挪。
二良沈休唯冲小秋笑了一下,心情愉悦起来,再也不感到遗憾了。
申庚不动声色,甚至也向二良点下头,表示理解他的选择,随后又叫出一个名字,替代者跑来得更快,一时慌乱,途中差点摔倒,对这个小小的失误,申庚动了一下眉毛,显出一丝不满。
毫无准备的沈昊突然发现自己成了饭厅内众人关注的新焦点,他是唯一留在申庚这一桌的野林镇少年,面临着一次重大选择。
他希望大家的目光不要这么直白,更希望对面的申庚能够吃一口饭,这样能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
申庚没有看沈昊,但他也没有落筷,他不吃饭,别人也都不吃。
沈昊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难道所有人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他这样想,恼怒在站起身,向申庚、申己兄弟鞠了一躬,抱起自己的饭菜,没有走向小秋,而是回到其他野林镇少年的身边。
又一名幸运的替补者上位了,仍然是八个人占据一张桌子,申庚的筷子插进饭碗,大厅里终于响起成片的咀嚼声,小秋吃得不那么孤单了。
气氛很快恢复正常,孩子们边吃边聊,谈论即将到来的比武,猜测孟元侯会用什么方法检测每个人用了几分力。
好奇的村妇们有一点失望,明明是一点即燃的架势,怎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呢?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庞山弟子的世界就是这么难以揣摩。
但是对近一百四十名新弟子来说,这其实只是一场孩子的游戏,分出圈子,游戏也就结束了,起码对于两边不沾的普通弟子来说是这样。
二良沈休唯从来没吃得这么快,最初的气势过后,他变得无精打采,对芳芳和小青桃全都不搭不理,一吃完饭就拉着小秋回房间。
“芳芳是不是太固执了?干嘛非要护着一个小非妖?”
“你后悔了?”
“我才没后悔,就算是庞山宗师冲我招手,我也会站在小秋哥这边。”二良沈休唯觉得自己遭到了误解,声音抬高了一些,“我是替小秋哥不值,多好的机会啊,跟申庚交上朋友,以后修道的时候也有个照应,我们这些人只会拖你的后腿。”
小秋咧嘴笑了,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道根还真有效,瞧你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二良沈休唯也跟着嘿嘿发笑,“我从小就跟着你和哥哥,以后也是。唉,不跟申庚结交也好,自己慢慢修炼呗。说实话,坐在那一桌我连吃饭都不香,总想着待会千万不要吧唧嘴,怕被人家笑话,对菜里的肉都没兴趣了。”
大良等人吃完饭也跟过来了,个个神情沮丧。
“咱们以后会不会也和裴家的三个人一样,没人搭理,永远都站在人群最后面?”大良一坐下就发出这样的疑问。
小秋正想开口,沈昊抢着回答了,他已经度过沮丧的阶段,还多了一点激昂,“道门子弟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听话,刚才吃饭的时候,不少人还向我点头打招呼呢。难道离了他们,就学不好法术了?我看未必,他们修炼他们的,咱们修炼咱们的,我听说不少很厉害的法师从前就是普通人。”
沈昊激起了一些士气,可是有几个孩子还是感到遗憾,如果小秋等人能进入道门子弟的圈子,他们也能沾些光,现在却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了。
“马上就要比棍法了,大家努力,谁也不要输。”二良沈休唯举起拳头,“我瞧申庚、申己的棍法也没有特别出色。”
“人家那是隐藏实力,不屑于展示。”愣子慕飞黄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继续道:“我听说他们五个从小就在老祖峰跑上跑下,一万多级台阶根本不当回事,尤其是申庚,大家都说他在进入养神峰的第一天就能洞开七窍。”
“不可能。”小秋肯定地说,他刚看过孟元侯留给他的册子,对开窍非常了解,同时洞开七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修炼者只会因此暴亡而不是更强。
“你怎么知道?”愣子慕飞黄惊讶地问,还是更相信传言。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诸位道友,中午安好。”
居然是辛幼陶,不要说小秋的房间,馆舍里任何人的房间他都没去过,迄今为止仍然独居一室,拒绝与他人同住。
“你来干什么?”沈昊脸上露出凶相。
辛幼陶的目光躲开沈昊,直接对小秋说:“慕道友,能与你单独说几句吗?”
“我们这里好几个‘慕道友’,你指的是哪一个?”沈昊移动脚步,拦住王子的目光。
“慕行秋,我想跟你说点事情。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打不过他,你们有什么可怕的?”
“我待会去找你们。”小秋说。
沈昊等人鱼贯走出房间,每个人路过王子身边时都对他投以严厉的目光,辛幼陶除了躲避沈昊,对其他人全还以微笑。
辛幼陶随手关上房门,说:“你真愚蠢。”
“这就是聪明人对我的看法?”小秋冷淡地说,一下子对明天凌晨例行的棍棒对打充满了期待。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骂人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个事实。”
“嗯,聪明人的眼光肯定跟我不一样。”
辛幼陶对讥讽不当回事,向前迈出一步,目光闪亮,好像小秋是某种罕见的异兽,“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小孩子的游戏吗?”
“什么游戏不游戏……”
辛幼陶似乎憋了一肚子话,不允许别人打断,抢着说:“没错,你当这是一场游戏,无论胜负,结束就结束了,顶多给你一点不好的脸色。”
“你在说什么,这不过是跟谁在一起吃饭的小事。”
“哈哈,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实。”辛幼陶突然收起笑容,“游戏不只是游戏,它还是战斗!每次游戏都是决定未来的战斗,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走在前面,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落在后面。”
“咱们这些人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四岁,用不着假装是大人。”
辛幼陶的神情不只是严肃,还有点凶狠了,“小孩子的游戏尤其残酷,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你们野林镇几个人一块走路的时候,总是你跟沈昊走在中间,胳膊可以自由地甩来甩去——”辛幼陶做出相应的动作,像一只狂躁的猴子,“沈家哥俩跟在你这边,胳膊可不敢乱甩,慕飞黄他们几个在沈昊身前身后争抢最近的位置,每次都跟打架一样。”
辛幼陶满脸的厌憎,好像他参与过争抢位置结果却失败了,“慕行秋,这就是小孩子的游戏,游戏的结果是确定每个人该有的位置,位置未定,游戏就不会结束。你不接受自己在庞山道统的位置,这很愚蠢。”
“你接受了,西介国王子成功谋取到一个跟班的位置。”
辛幼陶大笑,笑声还有些稚嫩,可那股虚假的腔调跟大人一样,“时势,慕行秋,这叫时势。在庞山道统,当然是申庚当首领;如果咱们是在西介城学习符箓,就算宗师的儿子也要向我低头;假如真有乾坤逆转的那一天,咱们都不得不去野林镇当农夫,那时候你和沈昊才有资格高高在上。”
小秋非常讨厌辛幼陶,可是静下心来他觉得对方的话有几分道理,“那就请你转告申庚,我和野林镇的所有人,都无意挑战他的地位,他可以当他的首领,我们站在边上观看就好了。”
“哈哈。”辛幼陶捧腹大笑,好一会才直起腰来,“如果臣民个个自行其事、冷眼旁观,那当王侯还有什么意思?一名贱民的蔑视有时足以毁掉王者的威严,从而导致一连串的不敬。这一点,不管是野林镇、西介城,还是这座馆舍,全都一样。你以为你能在野林镇闹得天翻地覆,在这里还能故伎重施?野林镇消失了,被魔种夺走了,这是你逃脱惩罚的唯一原因,你很幸运,但幸运不会永远跟着你。”
“王侯有王侯的道理,我有我的。”小秋已经听懂辛幼陶的意思,决定请客人出门了,“你是个很好的说客,如果有机会,我希望申庚也能听到这番话,但我的想法没有变。”
“你以为我是申庚派来的说客?”辛幼陶惊讶地问。
“不是吗?”
“首先,我是自告奋勇来的,这样能让申庚更高兴,其次,我不是劝你低头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激励你继续扬起你高傲的头颅。”
辛幼陶拍拍自己的下巴,扬起头,将嘲讽表达得清清楚楚,“两派交锋才有意思,我又不是首领,干嘛要平息事端?斗吧,慕行秋,继续你的游戏,努力甩起你的双臂,给自己挤出一片地盘来。你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这里是庞山道统,修道即是一切,突飞猛进者就是王侯。虽然我一点也不看好你,但你仍有一线希望。你不想向地位更高的人低头,那就努力吧。我,将在跟班的位置上观看你的游戏。”
这就是辛幼陶的目的,坐山观虎斗,等待机会争取更高的位置。
“告辞。”他郑重地点下头,转身向屋外走去,推开房门转身面朝小秋,换上失望的语气,声音大到足以让邻屋的人听到——他希望最后一句话能传到申庚耳朵里。
“该说的我都说了,慕行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游戏就是战斗?”小秋一个人在屋子里低声自语,无意识地甩了甩胳膊,自己给出答案,“那就战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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