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人生中最揪心的牵挂,无论和平战争或者流离失所,那份挂念总会萦绕在心中。
对于没有媳妇的马三,有娘就有温暖的家,当他走进家,其实家只是三间土房子,没有院墙,没有大门,房前只一块空地。
黄昏时分了,没有烟火,没有声音,偶尔传来的狗叫让他觉得这破烂的小村子里还有人。
轻轻推开那歪扭破烂的屋门,那吱吱呀呀的响声被娘听到了,娘只四十多岁,乱世的颠簸生活的磨难让那皱纹爬满她的脸,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单调圆圆的髻,让她看上去那么苍老。马三看着娘,娘也看着他。
娘又见老了。马三心里说,做为儿子他自责难过,泪含在眼里。
终于看到儿子,娘愣在土炕边,呆呆地看了一会,“是三儿,是三儿。”娘叫着紧紧地抱住站在身边的儿子。
她生过三个孩子,前两个夭折,只有三儿坚强地活下来,他活了,他的爹却死了,人们都说这个小子命太硬妨了爹,将来必有大出息。说归说,其实马三的娘不信这个,她信的是佛。
马三长跪在地上,望着可怜的娘他满面泪水了,长长地叫了声娘,他的声音那么凄凉空荡,也许只有这样的嘶喊才能表达对娘的思念。
娘应着,摸索着儿子的头。
房顶,四壁昏昏暗暗,太阳早已落下,娘看不清儿子的脸面。见到儿子娘想了许多,其实儿子在娘眼里有没有出息倒不大要紧,要紧的是这阵子爱嚼舌头根子的男人女人,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马三做了土匪,娘抬不起头,她不信儿子做了土匪,可又找不出证据,这次三儿回来了,娘禁不住想问下儿子,可又不好开口,必竟多日没见,三儿屁股还没坐热就辟劈头盖脸问这些,娘怕儿子难堪。
娘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事,马三的娘很精明,她要绕个弯。
“你爹一辈子算卦相面看风水坟地啥地,没干什么正经事,挣俩钱就吃喝赌钱,我吃斋信佛可管不住这老东西,你说一句他三句等着你,三儿可别学他那一套,这人啊,来到世间享多大富受多罪那是天命定下来的。想改变自己就得靠善心,积德行善慢慢就会好起来。”娘见了儿子总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马三也听不进耳朵里,也不想和娘多争辩,他不想让娘生气,随口说:“知道了娘,你不大懂这世道,好人活不了,为啥土匪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一口饭。”
娘有些生气了,“饿死也不能偷啊抢的做那土匪,要积德行好,才会平安。”
马三还是禁不住和娘论起道来,“日本鬼子要和你一样就不来中国了,他们烧房子杀人也没见佛把他们弄死收了去。”
“你小子嘴硬,那小日本鬼子不是没来咱这,他们也来不了,做多了缺德事,早晚吃报应。”
“俺不见小日本鬼子遭啥报应,在我们的土地上还耀武扬威找茬惹事好象他们家似的,就算在他们家也不能这样干不是?咱倒怕人家似的,不敢打不敢闹。在咱的地盘上,比方说打伤个人什么的一准被抓了去,说你犯了法,可这帮日本鬼子杀了咱的人却什么事也没有,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娘你还信佛,我看佛也没啥法治这帮畜生!”
娘很着急,她没想到现在的儿子懂这么多,出息的说话一套一套的,那话都在理,有理娘也驳不过。
一阵沉默。
马三在城里买了点东西,还剩下一点钱,交到娘手里,娘说不要钱,又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会有活下去的办法,要儿子甭担心。
娘接钱在手,看了看手中的铜子,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头,他要弄清儿子这钱是怎么来的,拉着儿子的手,娘问:“这钱不会是抢来的吧?都说你当了土匪。”
抽出手,马三坐在家里那条破长凳子上,认真地对娘说:“看我没说给你,娘,我想给你个惊喜,我当兵了,是小马庄的张一真介绍我去的,我们是打日本鬼子的兵,驻守在前面,这钱是我当兵挣下的,收下吧,干净的很。”
听儿子这样说,娘知道儿子走了正路真的学好了,她把钱压在炕席下,脸上有了满足开心的笑容,“好小子,在部队好好干,你命硬有福,咱不能总是要饭挖菜扒树皮充饥,总是想啊,什么时候能给你娶个媳妇,了结我的心事,过上那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
娘似乎陷入了沉思,听儿子说到张一真,他想起了什么,摸索着点着小小的油灯。
马三知道这油灯,只有娘高兴的时候才点会,可一年到头也没有高兴事,所以这油灯啊在马三的印象里,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点得多些,爹死了似乎这油灯再也没有亮过。
天空的太阳是家里不灭的灯,太阳落山,穷苦的庄稼人就闭眼睡觉,睡不着就在黑屋里想心思,或和家人说说话,只能听声音感知对方的高兴忧伤,想看也看不见那欢喜或凄苦的脸面。
从儿子嘴里听到张一真三个字,娘很高兴,十里八乡都知道张一真这个名字,知道这小子和高麻子对着干。
娘又怕儿子糊弄自己,又问:“咋张一真没回家,你回来了?人家本事可比你大,听说就连高麻子都怕他。”
“张一真事多,这次回来我还是让人家请的假,他还让我看看他家的房子。”
听儿子这样说,娘真的信了,她见到了高麻子,还有新盖的还没搭顶的房子,那房子就盖在张一真家的老地基上。
想到张一真娘又打开了话匣子,“那天我去小马庄要饭,过了晌,那有名的高麻子正指指点点在房子面前和瞎了一只眼的家伙说着什么,盖房的人正吃着饭,我饿得难受,饿急了还讲什么脸面,就跪在了地上,企求高麻子给点,没承想,高麻了瞪起了眼,说你这帮恨人的穷光蛋,喂狗也不给你们这路人吃。我可不信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可偏就遇到了高麻子。”
马三听得牙根痒痒。生逢乱世,这个高麻子却如鱼得水,难怪张一真和他做对,他这种明土匪啊,八面玲珑,呼风唤雨,心狠手辣,比起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夜里出动的暗土匪更他娘的恶毒可恨。
扶娘坐在炕头,马三去院里拿了把柴火,
火点起来,打开破屋门,那烟还是弥漫进屋,多日不生火,那烟囱那炕也许被老鼠打洞堵住了,三间屋子通着也没个门,连个门帘也没有,任凭那烟窜来窜去钻进钻出。
娘在屋里咳嗽,马三喊娘。
娘说:“我没事,咳嗽几声倒心里痛快,你烧火做什么,咱家可除了几把干野菜几块干饼子什么也没有。”
“娘,儿子挣钱了,买了点白面,昨就弄点疙瘩汤吃。”
娘很着急,下炕来到蹲在灶前的身后,心疼地推着儿子的肩膀,小声地说:“一升面能换好几个媳妇,你咋不会过日子,这金贵的东西咱得留下。”
“这年月还娶什么媳妇啊,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还能养活媳妇?娘,你还说吃斋念佛,想吃肉哪里有啊?!”马三用嘴吹着灶火,边吹边说,“等有了钱,咱就大吃大喝,狠狠地吃,不怕撑破肚皮,再娶个好媳妇一块享福,就娶那又泼辣又能干还会耍手艺挣钱的。”马三想到了李娥,心里美滋滋的。
现在的娘不知道了儿子倒底在部队有多大能耐了,她觉得儿子是真出息了,说话不一样了。
一张小的四方桌放在炕边,马三扶娘坐在炕头,自己坐在炕沿。
小小油灯,灯头只有豆粒大,黑黑的烟可不小,直直地冒向屋顶。灯光下几把花生米,十来块臭豆腐,马三本来打算买点熟猪脸肉,哪怕三二两解解馋,可马三知道娘不吃肉,不敢惹娘烦就没花那个钱。
有娘陪着,马三高兴,一瓶烧酒慢慢下肚,他醉了,迷迷糊糊躺在炕席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睁开眼睛,马三第一个想到高麻子,想到张一真的房子,他要会会这个人见人怕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