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真牵着马,李紫蕊坐在马上,尤季和两位兄弟跟在后面,走了不长时间就到了张菊的思艺茶馆。
张菊亲自招呼着客人,客人大多熟识的面孔,偶尔来个生面孔她格外小心,混乱的年代她自有生存之道,不卑不亢陪着笑脸,遇到找茬的主,她也自有办法。南来北往的客人来思艺茶馆喝茶的不多,倒有次印象很深刻,一位文雅的男士带着一位女士来茶馆里,那女子说话,她第一次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燕语莺声,她觉得南方女子说话忒好听,软软绵绵无棱无角恰是细水流过,清轻柔美别有风味。
近段时间南方来的人多了点,张菊学着问着,渐渐听懂点吴侬软语,听到一丁点红军的消息。
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各色人等来茶馆或喝茶或闲聊或侃大山或一碗茶坐到黑或探听点小道传闻。
德州这地方有斗蛐蛐的风俗,早些年常有客人把小罐放到桌上,喝茶看斗蛐蛐,现在斗蛐蛐的少得可怜,人心慌慌,哪有心情牵狗架鹰斗蛐蛐,议论国事的人悄悄多起来,有时低声,有时则公然大声,弄得张菊怕给茶馆惹点子什么麻烦,少不了过去提个醒。
张菊茶馆办下来也真不易,风风雨雨也只有自己内心里清楚,他遵循着一套不成文的老规矩,招工:一招自己的亲戚,二是亲戚朋友介绍过来的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免谈。
张一真扶李紫蕊下马,五人走进茶馆。
张菊见侄子带着好几个人,她满面笑容招呼几人坐下,拉张一到身边,悄声说:“现在时局混乱,不分好赖瞎交往,弄不好会掉脑袋。”
张菊阅人无数,一看尤季三个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游移飘忽贼溜溜的眼神,坐在板凳上翘起的二郎腿,窃窃私语的样子好象商量做什么坏事,更让张菊心生厌恶,倒是那个坐在三人对面的女孩子,呆滞的眼神紧盯着褐红色的桌面,好象受到惊下的小羔羊回母亲身边,慌乱的心情还没平复。
见姑姑不放心自己,张一真说:“姑姑你还不放心我吗?说正格的,那三个小伙子跟我去当兵打鬼子,那个女孩子叫李紫蕊,我想托付给你,你就当她的娘,一会我让她认你干娘。看你这里也缺把帮手,端茶送水还得劳驾你,这女孩子懂事勤快穷家出身,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她。”
张菊招呼一声上茶,柜台先生忙着端上一壶茶来,放到尤季面前,撂好四个茶碗,倒上茶水,“好茶嘞,几位慢用。”
张一真看四人一眼,拉姑姑一下悄声说:“苦命的孩子,家里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你想下,一个穷苦的女孩子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她家是离我们老家不远的大马庄,如果说出她爹娘的名字也许你能认识呢。”
张菊:“我可以收下她,但押三个月的工钱,别一使性子就撂挑子不干了,弄得我们都没脸。”
张一真:“怎么会呢姑姑,她不在你这干会去哪儿,关门的比开店的还多,找份工作好难啊!我话就撂这儿,这姑娘你就当成闺女打骂随你就不管活埋了。”
张菊被侄儿的话逗乐了,“好了,依你。”
张一真挠着头皮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对姑姑说:“姑姑,你看这工钱就别扣了,你扣一个月也许就能饿死一个人,现在人人都在找口饭吃,你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再者说了,姑姑你白擎一个姑娘做闺女,那有扣工钱的道理,我姑夫战死了,你没有子女又不想再嫁出去,这不是明摆着占便宜的好事。”
张一真一句姑夫战死了如一把刀子捅到了姑姑的心,她略带微笑的面容挂了一层霜,她不想回忆往事更不想和任何人提起此事,那是一段尘封的秘密,也只有哥哥和侄儿知道,她的脸变得严肃冰冷,扫视了一圈喝茶的人,凑到张一真耳边声音里含着强硬,“侄儿,我一切都依你,换你永远忘记。”张一真知道自己说露了嘴,还好没有人听去,他满脸愧疚朝姑姑深深一礼,“姑姑,本无心伤你心,请原谅我的唐突,真的对不起!”
张菊拍拍侄儿的肩膀,转身离开,打着招呼,照应进屋喝茶的客人。
张一真坐到李紫蕊身边,姑姑弄了些饭菜,说让他们吃饱好赶路。
李紫蕊听到赶路两个字,看一眼对面的三人,又转脸看着张一真,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怎么舍得,舍得给她安全感的张一真,他那独腿飞旋的样子让坐在马上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心生敬慕。
一会儿,他们就要离开自己去部队,她心里猛然觉得很憋屈,不能跟着去,爱又不能说出口却要分离,又不知能否再次相见。她突然很担心四人的安危,打仗死人的消息总是传到耳朵里,这里,那里,都不是好消息,看着眼前的四个男人,她有朴素的真理:反正打鬼子绝对没问题。
看李紫蕊泪光闪闪,张一真挨近一点李姑娘,悄声说:“我已经跟姑姑说好,她认你做干闺女,你应该高兴才是。”
“可我失去了你们,打仗要死人的,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回来看我,我想你们。”李紫蕊深情地望着张一真,控制不住的泪水潸然而下。
“看你不会说吉利话,我们都是福将,九死还有一生呢,祝愿我们吧,祝愿我们把小日本鬼子快些更快些地赶出中国去。”张一真一只手紧紧抓住李紫蕊的手给她力量和勇气,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表达自己的决心。
李紫蕊感觉张一真宽厚的手掌那么温暖有力,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触,温馨的感受传遍了全身,整个身心荡在幸福的秋千上,飘来飘去。
少有这样的幸福感受,兵荒马乱战事不断,一点点的幸福怎不让人加倍更加倍地珍惜深藏,深藏在内心烦恼绝望的时候回味也是一种力量。
不知是谁拨快了时针,李紫蕊觉得时间变得那么短,好象刚刚坐下,他们就要走了,就要去她一无所知的部队,她的内心里充满了担心:他们能吃上热饭吗?鬼子的炮弹是否会落在他们身边?飞机真的会扔炸弹吗?在高麻子家他听负伤的老兵说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难道飞机扔臭弹?
一连串的问题现在不会有人为她解答。
张菊拿出些吃的东西放到张一真手里,让他带着路上吃。她面无表情,可火热的内心里对一行的四个年轻人充满了敬佩,她不敢多说话,怕流露出对亲人的不舍,安慰鼓励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都不合适,必竟上阵杀敌,一动身那年轻的脑袋就拴在了裤腰带上,生死谁知?她的内心里充盈着酸楚和不舍,和平多好啊,可日本鬼子占我国土,不打出去永无安宁之日,只有舍死抗击,正当大好年华啊,正当娶妻的好年级,国难当头甘愿献出自己,多么震撼人心的伟大,可他们还小……她不敢再想下去。
张一真飞身上马,他不敢回头,回头怕看到李紫蕊那双忧郁不舍可怜巴巴的眼。
夏日的阳光有些火辣,炙在背上痒痒地疼,好象小虫子在爬,尤季挠后背,显然他没能够到痒处,费力地伸手,咧着嘴。
张一真看他一眼说:“后悔当兵啦?看你不高兴。”
“才不是呢!高兴的很,拿着枪‘砰,啪”一枪一个鬼子,过瘾着呢。”尤季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一真哥,你先走吧!你骑马快,我们跟在后面也是累赘都快不起来。”
张一真:“认识路?”
三人齐声答:“鼻子下面有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