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亩随着地势的高低起伏,斑驳的铺开在天地间。
壮年黔首们,努力的叱喝着牛马,扶犁用汗水浇灌着今年果腹的希望。紧随他们身后的妇孺则是将一些草灰扬撒覆盖沟壑里,祈祷着贫瘠的土壤不吝啬供应麦苗成长的地力。
厚积,才能薄发。
伺候庄稼,和拼搏前程是一样的。
都需要积累足够养分,才能诞生希望。
甘宁眼里也同样带着对未来的寄望,带着部曲急匆匆归去巴郡临江的。
是满意而归。
华雄已经给他许诺,将会上表朝廷表请他任别部司马的官职。让他终于可以去掉头上的贼名,转变成为征伐不臣的朝廷将率。
也就意味着,以后乡闾们再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临江甘家。
更不会在茶余饭后时,偷偷的咒骂着甘家的脊梁骨。
另一个好消息,是他甘宁如今能反哺宗族了。
华雄原本就有打算和益州开展战马的贸易,因为他甘宁的投奔,就将贸易之事转给了临江甘家。
在闭塞的益州,战马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比私盐的利润大多了。
甘家能操办战马交易,等于多了一个立身之本。
至于战马属于军需物资,私下贩卖会不会被官府追责嘛.......
这点不需要考虑。
能将不少盐井私有的甘家,在临江也是有话语权的。
上下打点一番,再拉上郡内交情不错的豪族以及姻亲之家,官府想追责也要考虑一二。比如民怨鼎沸、郡县暴动什么的。
因此,甘宁觉得自己的决定太对了!
因为是他提出要将所有锦帆贼,约莫千余部曲都带来投军后,华雄才将战马交易之事交给甘家的。恩,在华雄的打算里,是让甘宁带来两百部曲就好,并且将板楯蛮全部划分到他的麾下,独立成营。
理由是临江甘家作为大族之,日常安危和私盐贸易也需要私兵部曲护卫。而板楯蛮也是来自巴郡,出于乡土观念,和甘宁的部曲更容易配合作战。
但是甘宁声称临江豪族,一直以来都是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
不需要留太多部曲护卫。
而且他的麾下,都是乡闾间的浪荡儿,平时里没少滋事闹事。
带来武都郡从军,反而会让官府松了口气,对甘家以及其他豪族是件好事。
话说到这份上,华雄无法拒绝。
所以呢,战马交易粮秣之事,就顺理成章了。
就是送甘宁归去临江的时候,华雄的眼角忍不住抽搐,眼珠子有些发红。
连性格大大咧咧的赵昂都发现了。
赵昂是带着部曲,前来玉带河附近,给甘宁先行转变驻扎营寨的。
他作为华雄的心腹,当然知道华雄心中的烦恼:又多出了一千多张嘴,好不容易堵上的粮秣缺口再度决堤........
但是他对此,也束手无策。
心里思虑了好久,就挥手让部曲离得远些,悄声对华雄建议道:“狩元,要不我回趟西县吧?我赵家在冀县传承多年,无论在安定还是武威郡都有人脉。”
华雄闻言,就露出感动的眼神,伸手拍着他的肩膀。
数年的交情莫逆,赵昂不需要将话语说透,华雄就知道什么意思。
赵昂这是打算,用赵家的人脉去联系凉州各部叛军首领,商谈以丝绸或蜀锦交易战马,从中赚取差额。
对于华雄如今的困境来说,他的提议不失为权宜之计。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此事成了,赵家难免会有通敌的嫌疑。
就算有华雄掩护,不会被官府追责,但也会让家声受损。
“此事伟章就不要再提了。”
华雄摇了摇头,然后叹息出声,“唉,粮秣之事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骑卒杀去陇西郡劫掠王国。这些时日我可能不留在此处,新卒安顿之事,伟章你多费心。”
恩,新招募的三千兵卒,华雄终于做了划分。
除去板楯蛮交给甘宁外,从汉中郡招募的新卒全部编入赵昂的敢死营。
就连带着四百私兵前来投奔的褒中杨昂,都扔给他当副手。
而从关中慕名而来的兵卒,则是和杨丰从酒泉带过来的游侠儿编为一营,暂时充当他华雄的亲兵部曲。
对,鬼面丰和庞淯已经到了武都。
当主事情报的李俊,将杨丰的过往事迹收集成文交到了华雄手里后,他就想着让杨丰来充当部曲督。
游侠儿出身的人嘛,必然是武力过人的逞强斗勇之徒。
这样的人,心气高,性格也暴躁,不适合扔进军营里受军规的约束。
免得一时冲动下,引发兵卒互殴,甚至是营啸。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来统领同样是游侠儿居多的关中籍兵卒,让秉承“意气相投便生死相随”信念的他们,更能发挥战力。
连激励的手段都想好了。
只要杨丰能将这些游侠儿服服帖帖的,华雄就将部曲更名为“鬼面营”。
对此,杨丰感激莫名。
不仅是感激华雄的器重,更是被信任的感动。
毕竟部曲督,那是关系到主将性命的职位。
至于对庞淯的安排,华雄思虑一番后,便请阎忠出面征辟他为郡从事。
庞淯本身就有才学,而且他生母赵娥名声在凉州太响亮,华雄要是将这样的人授予军职,会被指责无识人之明。将之放在治理民生的职位上积累经验,以后举为孝廉,向朝廷表请授予一县试守,才契合当今仕途的风气。
身为上位者,将麾下放在恰当的位置上,让其尽情发挥才能,才是让人归心的最佳手段。
“也罢,筹集粮秣之事我就不参合了。”
提议被拒绝的赵昂,点了点头,“新卒的操练,我会尽心的,狩元尽可放心。不过,如果想让兵卒更快做好战争准备,我倒是有个想法。”
“嗯?”
扬了扬眉,华雄轻锤了他一拳,笑骂道,“你我之间叙话,还那么客套作甚!有话就说,需要我如何配合的?”
“嘿!”
赵昂嘿嘿乐,搔了搔鬓角。
他是想让华雄出面,去将闲居的夏育和刘老儿给请过来,帮忙对训练新卒指点一二。
这两位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革,对行伍之事最是熟稔不过了。
而且他们戎马数十年,如今闲下来了,反而不习惯。比如在西县养老的夏育,每天跑去学塾给那些半大小子客串先生,就是闲到无聊的证明。
而那刘老儿,就更不用说。
避祸武山坞堡的时候,还拿着庞德和夏家私兵来练手呢!
“好,我手书去问问夏先生。”
华雄微微沉吟,便颔首应道。
接过部曲递来的马缰绳,跨上战马准备归去下辩时,还不忘挑眉揶揄,“伟章放心,为了让小夏婉邀你家细君来武都作伴的,哈哈哈......”
一路无话。
他要回去寻阎忠商议一二。
不是准备接受阎忠的好意,拿西县阎家盐泉和田亩变卖筹集粮秣,而是知会一声自己打算出兵狄道去以战养战。
想去征战了嘛,肯定要先将后方给安顿好。
阎忠听完他的来意后,就长长的叹了口气,半晌不言语。
从战略角度出发,在春耕时分出兵去袭击狄道,是很好的时间点。
此举相当于用战争,让王国治下的黔首和羌胡无法安心耕种,会迎来秋冬时节的颗粒无收。而从大局上出发,却不利于华雄未来的势力发展。
那些被耽误了春耕的羌胡部落,也会和华雄死战到底。
因为华雄断绝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就算以后将整个陇西打下来了,那些羌胡部落也不会归附,宁可转投马腾或者韩遂,继续仇杀到底。
但阎忠却没办法阻止。
面临即将多出一千兵卒的吃穿用度,让他同样觉得心好累。
“先生,事有轻重缓急,雄顾不上那么多了。”
华雄对阎忠的沉默不语心知肚明,当下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丝苦笑,“况且,那些羌胡部落如今还依附着王国,就算他日我攻下地道了,他们也不会臣服于我军。”
的确,王国如今已经落魄,依旧依附他的羌胡就是死忠了。
其余意志不坚定,又或者愿意接受汉军整编的羌胡部落,要么跑来临洮依附华车,又或者去寻马腾和韩遂庇护才对。
“恩.......”
一个长长的鼻音。
依旧眉目紧锁的阎忠,微微颔首。
半晌之后,此抬起眼帘,“我觉得,你去狄道之前,还是先安排一些兵马前去西县驻扎吧。”
嗯?
华雄捏着胡须的手,微微抖了下。
“我知道你与马腾有过互不相犯的协议。”
阎忠又轻轻点了句,“但也别希望寄托在口头协议上。他马腾终究是叛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也对,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割据一方的马腾,绝非善类。若是有利可图,他也不会吝啬露出獠牙来。
“诺,雄知道了。”
华雄点了点头,然后拱手作别,“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去筹备出征之事了。”
待出了太守官署,华雄就忍不住用手狠狠的揉脸。
随着官职越来越高,他的思虑也越来越多。
连睡个囫囵觉都是一种妄想。
每一件事情,每一个决定,都要在心里细细斟酌好几遍,思前想后的衡量利弊和各方利益后,才敢付于行动。
若是能寻几个类似戏忠那样才智过人之辈,组成幕僚智囊就好了。
要不要请戏忠回一趟乡里颍川,看能不能邀约几位贤才来呢?
驰马往临洮的路途上,华雄心中做着很不切实际的念想。
而被他念叨的、正冒着细雨驰马归来武都的戏忠,则是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志才兄,要不我们先寻找地方避雨在赶路吧?”
与他并肩而骑的华车勒了勒缰绳,让战马缓行,露出满脸关切,“你要是染上了风寒,阿兄会杀了我的。”
“无碍,无碍,就是呛了口风。”
戏忠紧了紧披风,侧头对华车露齿而笑,“我没那么羸弱。些许细雨,还是受得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紧随身后的几骑,又压低声音说道,“你表兄出来的时间久了,再耽误下去怕是事情有变。”
而华车听完这话,当即就面有不豫之色,梗着脖子小声嘀咕,“哼,他要是等不了,自己回去便是!要不是看在志才兄的情面上,我早就将他轰走了。”
呃.......
戏忠当即哑然。
也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便继续专心赶路。
恩,他们是带着华车的表兄,前去武都见华雄。
这也是本来待在抱罕的戏忠,和驻守临洮华车,凑到一起的缘由。
好吧,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华车的表兄拉哈达,就是当年羌乱刚起的时候,以武力逼迫华车阿父乞儿措木让出部落首领之位,带着族人前去投奔北宫伯玉的那位。
那时候,他以勇猛成为了攻陷金城郡的先登,被北宫伯玉赏识引为心腹,日子过得很滋润。
但是没多久,北宫伯玉却被韩遂杀了夺权。
拉哈达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被打上北宫伯玉亲信的标签,他是不敢投诚于韩遂的。
不然的话,绝对会沦为炮灰。
他思来想去后,索性带着族人依附北宫伯玉麾下的那些湟中义从胡,跑去故地湟中、令居以及张掖一带定居。
凄凄惨惨的生存了好几年,听到华车被大汉朝廷封爵拜将的消息,就想起了同是本根生的情分。尤其是知道了,河关县的那些羌胡部落,拿着从华雄手里得到的丝绸及蜀锦,和湟水流域的部落交易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他和湟中义从胡商议一番后,就冒死穿行韩遂和王国的治下,前来寻华车。
但他的消息比较闭塞,以为华车是驻扎在河首那边,竟然渡过大夏河寻来抱罕城,差点没被庞德当成奸细给砍了。
张都尉得知后,便让戏忠带着他跑来临洮,找华车确认身份。
之所以这么重视,是拉哈达还充当了湟中义从胡和卢水胡的信使。
湟中义从胡因为不愿意依附韩遂的关系,这几年部落牧场屡屡被劫掠,就慢慢西迁,转去和有一部分大月氏后裔的卢水胡,搅和到了一起。
卢水胡,是栖息在武威显美县、以及张掖郡骊蚠、番和一带的羌胡。
也被汉人称为“秦胡”。
卢水胡和湟中义从胡的首领,都有些眼红丝绸蜀锦之物,便让拉哈达以华车表兄的身份,前来和华雄商讨贸易之事。
诚意十分充足。
见面礼竟然是一匹纯血的乌孙马。
湟中义从胡和西域乌孙国一直有贸易关系。
缘由是当年大月氏被匈奴击败后,绝大部分西迁;有一部分留在河西之地演变成如今的湟中义从胡;还有一部分被乌孙国给俘虏,成为附庸。
系出同源之下,互通有无彼此得利,也是常情。
比如当年华雄杀了宋扬得到的那匹乌孙马,就是依托湟中义从胡弄到得。
也正是基于这种复杂的关系,戏忠很敏锐的意识到了,双方交易若是达成,会对华雄以后征伐凉州叛乱大有裨益。
比如卢水胡尝到丝绸贸易的甜头后,会不会偏向华雄一点,然后在足够的利益诱惑下,背后捅韩遂一刀呢?又比如湟中义从胡数百年来,一直都是隶属大汉编制的戎边将士,又和韩遂有矛盾,如果华雄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会不会就重新穿上大汉军服呢?
呵!
因而,让华车确认拉哈达的身份后,戏忠就一刻不耽搁的冒雨赶回来武都。
而华雄得知道后,第一个反应不是以后如何如何。
而是:养兵的钱粮,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