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不是一个好年头。
凉州和幽州的黔首,觉得刀兵之下朝不保夕;关中三辅和冀州的百姓觉得马蹄声是催命符。
而关东士人们,也觉得天塌了一半。
秋八月的时候,颍川陈寔故去了。
陈寔,字仲躬。
少贫,以德行著称于世。
历任郡吏县长等,修德清静,百姓爱之。
党锢之祸时,众人皆避难,唯独他自请入狱。后党锢解,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皆屡次征辟,不就。后三公有缺,朝野以寔当之,朝廷累次征命,皆不就。
太尉杨赐、司徒陈耽,每次得拜公卿,都叹寔尚未拜为三公,愧于先之。
寔闭门悬车,居于乡里,栖迟养老。家中曾入贼,以“梁上君子”教诲,感召许县境内无复盗窃。平心率物,德冠当时,为远近之宗师,与其子纪、谌名重于世,父子三人时号“三君”。
年八十四,终于家。
他的故去,也意味着大汉的清流,断了。
海内闻讯赶赴吊祭者三万余人,车数千乘。
荀氏八龙之一荀爽,及颍川名士韩融等近千士人,自发以子孙礼,披麻戴孝送葬。
大儒、中郎蔡邕亲自撰刻碑铭,大将军何进派遣属官致悼词:“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
故谥为文范先生。
凉州与豫州有千里之遥,杨阜得到消息,赶到许县的时候,已经是冬十月中旬。
他也是仰慕文范先生的操守德行,前来凭吊的。
此时,先前来吊祭的人,已经散去了不少。
坟茔前,有结庐守丧的陈家子孙和姻亲及故人之外,就剩下州郡内一些寒门士人了。
杨阜到了,先是吊祭一番,又和此地主人见礼后,就自顾自的观摩碑文,并未主动与他人攀谈结交,没有沽名钓誉之徒的作态。
是故,众人见了,就对他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
又见他年齿轻轻,却容貌矜严,举止气度皆不凡,又一身风尘仆仆从远方赶赴而来,便出声攀谈了几句。
待听到杨阜口音是西凉之调,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邀请他入席就坐。
恰逢朝廷公布华雄率军深入西凉叛军腹地之事,颍川士人们对此也颇为关注,这个时候有凉州士子前来,自然是想寻他了解一二。
而且在坟茔议论此事,也不必忌讳什么。
大汉朝昙花一现的清流议政,本来就是文范先生那一辈人的事迹。
杨阜不做推辞,入座后,对众人都有问必答,言之必尽。
他早年就显名于汉阳郡,对凉州时局很了解。又是姜叙的表弟,两人平时没少在家私下议论战事,也对华雄以往的事迹和近期的战事了解颇多。
所以也让众人听得啧啧有味。
毕竟许多西凉的辛秘和军务琐碎等,朝廷是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公布的。
就是有一点不好。
杨阜说到华雄这支孤军,从九月末就没有消息了以后,年轻点的士人们就有点激动。
口出一些犯忌讳的言辞。
比如什么,“惜哉!奸邪当朝,国有忠臣,世有良将,却不得归矣”等等。
也让与席的长者,微微蹙起了眉毛。
这党锢之祸还没消停几年呢,张让赵忠等中常侍权势还如日中天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又口无遮拦的给诽议上了?
讥评朝政得失,也要看地方好不?
当即,就有德高望重者,挥袖散了席坐,并告诫他们不要妄论。
只是呢,到底是年轻人嘛。
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是应该的。他们一群见长者离席,就邀了杨阜去远了些地方就坐,再度议论纷纷。
就连守丧在侧的陈群,都取得父辈允许后,也过来入席就坐倾听。
恩,陈群是文范先生的孙辈,此时未及弱冠。
年齿虽小,名声却也是不弱。身为童子时,就让陈寔称奇,向乡老宗族说过,“此儿必兴吾宗。”
众人见他来了,也不诧异,挪出个位置后,继续引古喻今的畅所欲言。
反而原先的主角杨阜,对这些话题却插不上嘴了。
没办法,西凉地处边陲,消息也堵塞,谈及如今朝中时政,他还没怎么了解。
正当细心侧耳恭听的时候,却不想,就有一位士子,起身走到身侧,直接拱手致意,轻轻谓之,“义山兄,忠素来喜涉行伍之事,故有些疑惑,不知兄愿意移步详谈否?”
杨阜闻言,便侧头而顾。
只见这名士子,相貌平平,目光却炯炯有神。
从头裹葛巾、衣袖和下袍都打了不少补丁,可以看出他家境不佳,出身于寒门。然气度甚佳,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轩昂。
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杨阜暗赞了一声。
又想着凭吊之事已了,留在此自己又插不上嘴,便有了离席的心思。
也不怠慢,起身拱手回礼,轻声回道,“兄若有所问,阜若知之,必然尽言。不知兄欲移步何处,阜此番初临贵地,不甚熟悉。”
“甚好!”
那名士子点头微笑,又伸手虚引,“在下姓戏名忠,字志才。家中就在此地不远处,若是义山兄不嫌弃我家中简陋,不妨随去如何?”
说道这里,不等杨阜回答,又加了一句,“义山兄一身风尘仆仆,恐怕也还未用膳吧?不如让忠尽一尽地主之谊,饱腹之后再详谈。”
不得不说,戏忠的观察入微和洒脱作风,很对西凉男儿直率的性情。
“善。”
杨阜闻言,脸上就有笑意露显。当下也不做扭捏之态,先是颔首而应,才伸手示意他引路,“那就叨扰志才兄了。”
“何来叨扰之说?是忠有疑请兄解惑耳。请。”
言罢,两人就携肩而去。
对此,依旧在对朝廷时政慷慨放言的众人,并没有关注到。
唯有陈群,目视他们的背影,脸上有些意动。然而,垂头看了看身上的麻布孝服后,就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