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恩仇,冰凌结恩,雪莲成仇。
玉衡寻了处水塘,倒影里他两颊清瘦倦怠,添了一路风尘,减了温柔腼腆,乍一望去,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洗尽尘土,抖抖衣摆,身姿挺拔地扬长而去。
洛阳城最气派的酒楼里,跑堂正向店家讨主意:“楼上来了位主儿,年轻不大,穿着布衣,点了壶三国觞。”
自从赵仰晴杜撰了三国觞,刘腾便命人依法炮制,不想果然酿得此酒,绵柔甘醇。
三国觞一时间风靡显贵,盛行洛阳。
店家惊讶:“这酒可是专贡刘司空的。”
跑堂忙道:“我说了,可人家说了喝不惯桑落和泰州春,不喝青梅和蒲桃,就是杜康和缥醪也是一滴不沾。”
跑堂口述的这六样酒品,具是当时名贵酒种,整个洛阳城的酒楼除此一家再没有如此齐全的。
店家称奇:“口味这样刁钻,怎么穿着布衣?”
“说的就是,你还没听他点的菜呢。清蒸鲤尾、蜜烧猩唇、炙煎酥酪蝉,一碟黄雀鲊,一碗四烩素八宝。”跑堂说罢直咂舌头。
“他要了栗饭或是胡饼?”
“都没要,只另要一样鲜果,说是不拘什么,只拣时鲜的上。”
“一个人?”
“一个人。”
“瞧着眼生。”
“从未来过。”
店家也糊涂了,这城里的贵公子,没有眼生的道理,这些珍馐玉馔,能叫的出名字就绝非常人。
“这人面相风度呢?”
“长得十分俊美,风度么,现在年纪太小。”
店家略略琢磨了一下,这年头奇人异士颇多,便是在本店里一鸣惊人的就不少,敢这么点菜要酒的,长得又美,必得亲自款待。
于是吩咐了跑堂先码齐果食,暂后摆馔。
店家备了一壶一盏,亲自将三国觞送至雅间。
果见一人端坐正位,不足弱冠之年,身上白布素衣,脸皮儿尤为白皙,看不出施脂搽粉,未佩玉珂香囊,但相貌的确出众。
店家犹豫。
时风痴迷美貌,长的这么漂亮的美少年,便是白请一顿也不值什么,可是他一个人要这么多的珍馐美味,有点过份。
“公子,您要的三国觞,这可是专贡刘司空的酒,小店轻易不卖呢。”
“正是如此才要此酒,你是店家?”
“是,是。”
“刘司空今天在你这儿请我。不想却是我早到了,你速去司空府,知会他,他的贵客已到!”
此言一处,店家瞠目结舌,简直摸不着头脑。
这些年,朝廷推崇追溯晋古之风,放诞不羁蔓延朝野。
街巷闹市,什么鸟儿没见过。
有千金买琴,不弹反砸,写诗扬名的;也有酩酊大醉,嬉笑怒骂,自嘲自荐的;更有嗜药石发,骇世一跳,为妄而狂的。
可如眼前这般新鲜的,倒是头一遭遇见。
自己点了酒菜,却要别人来请,这个别人还是当朝叱咤风云的天子近臣,最要命的还拉扯上店家。
店家心说,年纪轻轻,脑子就坏了,长的这么漂亮,可惜可惜。嘴上却无半分刻薄:“呵呵,公子您真会玩笑,既然是刘司空的贵客,那司空想必一会就到,待司空到了,小的马上上菜,至于司空府邸可不是小的敢去叨扰的。”
“你倒狡猾,是怕刘司空不付钱么?你要是不愿通传,我也没心思等了。回头告诉他,是你替他送的客!”说罢起身便走。
“公子息怒,息怒!小的哪敢得罪刘司空的贵客。”店家急忙拦住。
“好,我也不为难你,你去司空府提报,就说东关大破辰星阵的玉衡,等他共饮三国觞!”玉衡朗声说罢,执壶自斟,满盏饮尽。
店家听他言语,掷地有声,见他风仪,神采熠熠,也爽快应道:“好,我替公子跑这一趟。”
玉衡也不言谢,复归其坐。
此番辞别龙宫,他便再也不是那个灵虚观里读书研药的小道士了。
论人道,他破法辰星阵时已经欺师逆祖。论神道,他救治龙王,渡劫蛟龙。
千年龙女,万年巨鼋,保社稷的天蚕,唤人命的灵狐,什么神奇他没见过,什么灵异他没经过。
区区一个魏朝的司空,人间的小臣,他何惧之有!
绝妙的是他身负仙藉!!
玉衡,桀骜的资本!!!
那店家也是见过世面,司空府外的几个小鬼儿没他不熟络的。
刘腾听说,也不禁讶异。元澄的凶报中说钟离战败前轻竹亭失踪,而与轻竹亭一起东关破阵的楚洁和玉衡不知所踪。如今怎么现身洛阳?
前日有消息,说有人在洛阳城郊行巫鬼之术,那人自称大破东关辰星阵。
大破辰星阵!水仙馆,灵虚观!
“去请!”刘腾微笑,有意思!
玉衡看见店家引来四个皂衣苍头,触景生情。
他和梅儿初会陆不凡时,便是在洛阳酒楼里,那满桌的珍馐倒帮了他今天的大忙。
初步刘腾的官邸,玉衡震惊了。
高宇广门之后,是亭台楼阁,曲径画廊,水榭游鱼,勾檐飞鸟,前庭茂林修竹,后圃奇芳异草。每移一步,目之所及,既不失绮错辉煌之富丽,亦可寻古朴幽深之典雅。
玉衡没见到人间的皇宫,可那黄河的龙宫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来至中厅,刘腾未至,侍女奉上时鲜果食四品,茶酪一盏。
玉衡无心其他,他如此周折,是他明白。找寻梅傲霜,无异于海底捞针,且不说毫无线索头绪,他甚至不能确定她的生死。
虽然龙女乖戾,可是黄河龙王的修为品性却十分值得敬重!
冰凌花仅剩半枝,雪莲必得从速采回,方能延绵老龙王的寿命。
龙王一旦宾天,河眼无鼋镇压,必引洪灾泛滥。
人海茫茫,歧路遥遥!
玉衡必得借助外力。
他揣度着刘腾所有可能的问话。
然而刘腾开口便问:
“尊师一向可好?”
玉衡迷惑,他们认识?
“家师破阵时隐遁了,至今下落未明,想必司空听说过东关破阵的始末。”
“那个无妨。”
玉衡再次被打个措手不及。
无妨么?如果辰星阵未破,说大魏现已亡国都不是危言耸听。如何就无妨了?那他的师姐天枢是为了无妨之事死的?
他看向刘腾,此人不威自重,且与李圆启相识,不可不加倍小心!
“请问司空,如何识得家师?”
“灵虚观久负盛名,连萧衍都要请尊师设阵。老夫岂敢孤陋寡闻。”
“刘司空,家师效力南梁,弟子替他忏愧不已,所以破阵东关,算是稍作弥补。”
“哦,你何愧之有?你们灵虚观不是只尊天地么?”
玉衡全然糊涂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哈哈哈,想和老夫绕弯子,你还嫩点。处心积虑来找我,有话直说吧。”
玉衡窘红了脸,忙喝茶酪定神:“那弟子便直言了。不日败兵回城,不知刘司空准备如何应承天子?当然,任城王难辞其咎,可是当初也是司空力挺出兵。司空可有把握全身而退?自然,天子宠信司空,可是朝中党派林立,宗亲王公们一向不服司空,他们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向司空发难。”
“难怪你能破阵,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继续说。”
“弟子以为,梁兵险胜得益于桃讯。就是说顺应天意,得了上苍眷顾。司空请想,人若不遵天意,便事事不顺,天子若有违天意,那还如何保全这万世的江山啊!”
“恩,解的透彻,你的修为远胜尊师啊。”
“所以天子必要祭拜天地,正心向道,从今而后,方可战无不胜,永保江山。”
“如何正心向道?”
“灵虚观与水仙馆精通秘幻修法。若在水仙馆设置参天阁,供天子祭拜;在灵虚观设置无极殿,以资祝祷,便可确保无虞了。”
“天子好说,你如何叫众臣信服?你若能让宗室顺从于我,别说什么参天阁,无极殿,到时候举朝向道,你要什么不可得呢?”刘腾眯缝眼睛瞄着玉衡。
“请问司空,皇室宗亲中可有恶疾不治之人?垂死旦夕之人?行将朽木之人?”玉衡越说越急,平无语调。
“有有有,自然有。”刘腾听着瘆人,连忙剪断。
“那就好,烦请司空拿到他们的脉案,若是可治,我先开个方子,你换了他的药,不出五日,保他好转。等他病有起色之时,再下剂猛药,然后司空请我出手,我叫他起死回生。如此反复,不出三人,必定被我收服。再请天子众臣,观瞧秘幻之术。那时看谁不信服?”玉衡说得激昂高亢。
“好!”刘腾拍案称绝“只是你有把握么?”
“若无华佗再世的本事,玉衡怎敢在司空面前妄言。”
“好本事!除了脉案,你还有何需求?”
“参天阁供奉天蚕,必得水仙馆的修炼天蚕幻术的梅傲霜主持。无极殿必需供养雪莲,天子见到雪莲,才会深信不疑。若想成就此事,司空必要做成两件事:找到梅傲霜,采回雪莲!”
刘腾听到“天蚕”二字,突然表情凝重,面色沉郁。
他知道天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