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没人要,百两有人掏;
人心绳难拴,仁义称难较。
包裹睡一觉,世情换一遭。
韩通躬身相请,郑恩心里话:“你想到屋里打,就跟你到屋里打,我也正好怕在外边打死人吃官司哩!”便昂首跟了进去。
韩通进了客房,一面对郑恩让坐敬茶,一面命账房称出一百两银子,亲手接过,递与郑恩:“这是买车的银子,请兄弟收下!”
别人厉害,郑恩更厉害,别人一软一客气,他的脾气倾刻便没了。
郑恩见韩通手下没有跟进,门外也不像有埋伏,毫无动手迹象,知对方是真愿挨宰,米汤里煮芋头,更加糊涂,遂实话实说道:“这车实值五两,刚才吃了许多酒菜,又毁坏了不少家具,怕还不够赔呢,怎好再要?这车究竟贵在何处,您不说个所以然来,这银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收的!”
韩通笑着说:“好,好,兄弟果然是忠厚实在之人!那我就说说这车的珍贵之处吧!”
原来,十年前,韩通身带黄金百余两到邢州办事,偶遇一多年不见好友,便相引到街头一茶馆叙旧。
正是仲春二月,天气乍暖乍寒。韩通自北方出行,穿着棉袍,来到中原,又是近午,已有些过暖,坐进茶馆,更觉燥热难当,便将包裹放在一旁椅子上,脱了长袍,盖在了上面。
二人天南海北,越谈越热乎,恰好又碰上几个熟人,众人便争邀韩通到酒楼饮酒。大家你争我拉,一味亲热,韩通左右应酬,抓起棉袍就走,竟忘了下边的包裹。
一群人来到酒楼,推杯换盏,直到夜半,韩通喝得大醉,被朋友扶到客栈一睡不起,第二天方发现包裹丢了。
韩通懊恼不已,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想到茶馆中人来人往,且已过半天一夜,必定不可追究;且报案官府,惊动朋友,会有移责大家之嫌,便也不去询问,自认了倒霉。
事隔一年,韩通故地重游,又到了那个茶馆,闲谈中与友人说笑此事,茶馆小主人偶然听到,即找到询问:“大哥当时可是穿一青色棉袍,内穿皂皮小袄?”
韩通点头称是。
“对座的可是一中年汉子?”
韩通又点了点头。
小主人说:“那包裹是我收得,曾经四处寻人没有寻到,便回来坐等;夜间未来,以为次日肯定来取,等了三天也没见人影。我觉包裹很重,想是黄白之物,故不曾打开。你说的情形相附,但说包裹内是些什么,即可领去。”
韩通说:“包裹中有黄金一百二十两,另有玉佩一块,上有‘韩松’二字,是请玉工专门给儿子雕的生日礼物。若真在你处,金子可与你平分!”
小主人笑而不答,捧木梯登上棚楼。
韩通跟着爬上去,见上面东西摆得满满的,大多是雨伞、雨鞋、衣服、器皿之类,各物上均有一签,上书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人遗下的。有的直书僧道妇人,有的则书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人,不知者则书不知其人。
小主人从一角寻得一小包裹,签上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寅时,一二十多岁青年遗之,似客商。
小主人拿包裹下楼,找到韩通当年坐处,原样放了,问道:“是这样放的吗?”
时过一年,包裹仍是当日绑缚的样子,不曾有人打开,只是结处落了些尘土。放回原处,就好像日光紧缩,过去一年仅是眨眼之间,这包裹原本就在这里不曾动过半步,只是在板凳上酣睡,等他叫醒似的。
“是是,就是这样放的!我就在这里坐!”韓通指着当年座位说。
小主人又问韩通包裹内何物,当众打开,一毫不错,完全相符。
韩通多年行走江湖,见闻过无数为蝇头小利尔虞我诈的血腥拼搏,拾得似有重金的包裹连打开看看也不屑的事例却连听也没有听过,如今亲身遇到,自是感触颇多。
他坚持以一半黄金相赠,小主人说:“客官想也是读书之人,怎么不理解人到如此地步?义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客官将如何?你能知道吗?你能以官法相加吗?我所以这样做,是恐怕有愧于心啊!”
话说到此,韩通知其不受,只惭愧满面,不住地打躬作揖,要请到酒楼相谢,小主人亦坚持不去。韩通钦佩小主人行为风范,自此成为好友。
小主人就是当年在邢州开茶馆的柴荣。
后来,韩通在济州开酒店,偶遇柴荣往南方贩伞,便根据自己对餐饮业熟悉的条件,指引柴荣回头带些茶货,由他帮助推销。
柴荣所说的济州老主顾,多是韩通介绍的朋友。
韩通听店小二说一个黑脸汉子强将一小车抵饭费,也是心灵感应,忽然想起去南方贩伞的柴荣这些天应该回来,便急忙赶回。柴荣的车子他十分熟悉,一眼便认了出来。为了制止纠纷,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尽快得知柴荣下落,他方才买下了这辆货车。
韩通说了买车的来龙去脉,笑着问郑恩:“这小车关乎兄弟情义,值不值百两银子?”
郑恩也笑着说:“值,值。情义无价,银子再多也是买不来的!”遂感慨道:“那老柴吝啬抠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叫我跟他受尽了罪,要不是看他有病,我非炒他鱿鱼不可。听你这一说,方清楚他确实是个可交的哥们哩。乐子对他刮目相看,还给他当伙计受罪吧!”
韩通笑说:“世上商家抠门有三种,对自己大方,对别人抠门;对自己抠门,对别人也抠门;对自己抠门,对别人大方。你说,柴大哥是哪一种?”
“当然是第三种了!”
“第三种是圣人啊!”
“他圣人蛋吧!这会儿正饿得哭鼻子抹泪呢!”
郑恩讲了柴荣因为舍不得以货换饭,连饿带累,病倒小店的情况,说得韩通直流眼泪。
郑恩带着韩通回到小店,叫声:“大哥,乐子回来了。”
柴荣在床上挣扎坐起,关切地问道:“车子可卖了吗?不知卖了多少钱?”
郑恩逗他说:“哎呀大哥啊,乐子叫卖了一天,连一个人问也没有。到了黄昏,我肚子饿得再也受不了啦,只得拿车去换吃食!”
柴荣一听就知道坏菜,叫道:“卖不了就算了,你穷折腾个什么?”
“怎么叫穷折腾?小车能换吃的,却推着饿肚子,这才是傻瓜蛋呢!车重要还是人重要?”
“行行,你有理。换了多少吃喝?酒店的饭菜一半利,你该把车价提高些才会少吃点亏!”
“是啊!可店小二是个二五眼子,看不出大哥您的小车金贵。我买酒菜才花了一两二,把车子留给他他还不依!”
“不能给他!”柴荣像是眼前正在发生似的大声阻止着。
“可酒菜已经有一半进了我肚里,不给也不行啊!原想着把剩下的拿回来给大哥您充饥,那知店小二他死活不同意。乐子没法,只得和他们打了一架。架是打赢了,可给您留下的那些鸡鸭鱼肉,好酒好菜却全让我当兵器给砸回去了!”郑恩故意气他。
柴荣听了这话,只气得双睛暴出,浑身发抖,喘了半晌,方回过气来,开口骂道:“唉哟!你这二货,把我害到这般光景还不算完,如今连这惟一的家当也不放过,换一点吃的,又给丢了。已经走投无路,还要戳祸打架,真是气死我了啊!如今身无半文,叫我怎好活命?唉哟哟!”
柴荣正在絮叨,冷不防一个布包砸在身上,疼得他“哎哟”直叫。
他用手摸摸,里边硬梆梆的全是银子,足有百两之多。
“这是你卖车的钱,点点够吗?”柴荣正在惊诧,有人在郑恩身后气悻悻说道。
柴荣抬头往郑恩背后一看,见韩通正气呼呼地瞪眼望着他:“韩兄,你,你怎么来了?”
韩通板着脸、瞪着眼说:“我是买车的。钱清了,就此别过!”
柴荣羞得面红耳赤,连声道歉说:“韩大哥不要生气!”
韩通说:“相别不过一个多月,柴贤弟竟把我给忘了。我韩通无才无能,银子还有几两,你不去取用,反而沿街卖车,这不是拿我这当大哥的脸往尿桶里扔吗?”
柴荣低头长叹一声,说道:“韩大哥,小弟生来心高气傲,虚荣爱面子,落到这卧床难起、无食充饥的地步,实是怕酒楼上的朋友们知道笑话,并非不去先找大哥!”
“你当你是大名人,大家都看着你呢?你就是脱了裤子在大街上裸奔一圈,也没几个人认得你是谁,还怕笑话?”郑恩奚落道。
店主见来了好汉楼大老板韩通,小狗似的撵着巴结,也对柴荣劝道:“没钱有什么丢人的?总比贪污盗窃卖身子光彩吧?可人家那号的走到大街上都是仰脸伸脖的,还只怕有人看不见呢!人家干那么不要脸的事都不嫌丢人,你又没偷又没抢,只不过一时没钱,有什么丢人的?你也特爱面子了,嘴也特金贵,有难处说一声是?我虽没韩老板钱多,帮你一两二两,也是拿得出的,也是不在乎的!你俩这朋友,我交了,店钱不要提!我去让人设一席,咱与韩老板一起好好聚聚!”
昨晚郑恩赊两碗烩面,几斤烙馍,不过二十多文钱,好话说了一大筐,最终还得抵押车轱辘,这会儿见与大老板韩通是朋友,又有了一大包银子,反而抵押的车轱辘不提了,住宿费也不要了,还要请客摆酒席。
越有越送,越没越躲,这是世人通病。富家吃不清用不尽,送去人家扔进垃圾堆,还是有人提着背着上门硬巴结;穷家几天揭不开锅,大人小孩相拥流泪,还是有人任凭剩饭剩菜倒进下水道,也不施舍。郑恩品多了这世情滋味儿,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拒绝酒席,硬将欠的店钱、饭钱如数给了他。
韩通也不与柴荣多废话,对跟来的人一挥手,令道:“柳七,你跑步去请北街王先生,直接带到酒楼!赵六,你去雇顶小轿,不论价钱,要他们快一点儿!”
不一会儿,小轿雇到,郑恩和韩通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把柴荣抬到轿中坐了,让轿夫抬起,一溜小跑来到了好汉楼。
轿子进院,柳七已把先生请到。
有人有钱好办事,买药有人跑,煎药有人忙,好药好饮食,柴荣不几天便痊愈了。
郑恩见柴荣病好,又有韩通照顾,便要去卢家店看望师弟懒虫和肖聪儿母女。
柴荣说了客店仙人跳之事和这次税卡血案的诸多可疑之处,分析说:“据我观察分析,你一定是得罪了什么相当有钱有势的人物,那人在千方百计要置你于死地。如今牵扯税卡血案,回去更是凶多吉少,还是等一段时间,待税卡这事放凉一些再说!”
郑恩牵挂懒虫和肖聪儿母女,心急如焚,不听柴荣劝告,非要立即动身不可。
柴荣坚持与郑恩同行,韩通想到柴荣大病初愈,身体尚未恢复,且武功又不怎么好,强行劝阻下来,另派店中武功高强又谨慎多谋的柳七相陪。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热闹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