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长安朝堂的庙算,此次马邑战役,最晚在九月中旬左右就会打响!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南下掠夺,小股部队的攻击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大股部队也不大可能超过二十天。
这与匈奴人月满而出,月亏而归的习俗、大概能维持十五天的随身口粮,以及草场对大规模骑兵部队的承受能力有关。
根据这一点,匈奴单于庭的战斗方案,基本也可以确定为:进入武州塞,攻下马邑,随后跨过赵长城,将汉室代北区域搅和一番,旋即撤退。
而刘弘之所以敢笃定,战斗爆发时间在九月中旬之前,则是因为气候原因。
此时的亚洲大陆,气候与两千多年后的后世相差极大!
在南方,后世已经成为稻米之乡的两湖、两广地区,此时还是长沙、淮南以及百越之地的热带丛林。
而在北方,位于后世内蒙古托克托县附近的云中城,却是比后世要来的更为寒冷。
通常情况下,云中城的第一场雪,拜会在十月初、中旬来临。
而云中城又是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汉匈战线交汇处最靠北的位置。
对于汉室而言,云中城,就是一年当中冬天最长、初雪最早、开春最晚的严寒之地。
反过来说,对于匈奴人而言,云中也是除了河套地区之外,草原下雪最晚、冬天最短、开春最早的温暖之所。
虽然马邑武州一带的地理位置被云中更靠南一些,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人必然是要北撤的。
这就意味着:在云中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冒顿所率领的大军必须从马邑武州一带北撤至盐泽,而后西进,绕过云中城在南下,进入温暖的河套平原过冬。
以云中十月出十进入严寒、马邑战役将进行二十天来计算,冒顿大军必须在九月中旬,彻底打响马邑战役!
最晚在冬十月朔望初一,冒顿大军就必须开始徐徐从武州塞北撤,准备前往河套地区。
而这,也是刘弘如此大发雷霆的原因所在。
此时此刻,已经是汉正武元年秋九月乙丑日初二,距离汉室预案中马邑战役爆发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即便算上战役爆发后,匈奴大军对包围圈的反应时间,以及围剿阶段之前的围困、对峙阶段,也最多只剩下一个月左右。
而马邑距离长安,直线超过一千二百里,实际距离近一千八百里!
在这种距离之下,一份战报通过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从马邑前线送到长安,也起码需要四天的时间八百里加急最高速度日行500里左右!
至于武器军械从长安运输到马邑前线,没有半个月的功夫,根本想都别想!
也就是说,刘弘下达给少府的二十万支三棱箭头的任务,最多只剩下十五天时间了!
若非是此事真的重要到对马邑战役具有决定性作用,刘弘也不至于以天子之尊,跑到少府作室来视察工作。
但眼前看到的景象,却让刘弘感到悲观无比。
都什么时候了,作室的库房里还堆着锥形箭!
这就像后世,外卖员在餐厅外急迫的等待自己要送的餐,结果厨师正慢条斯理的做着佛跳墙?
见刘弘没由来的震怒,田叔先是下意识一慌。
在宫内建造武器军械,放到哪里,都是田叔没理。
但也没办法:如今汉室技艺最高超的工匠,几乎都集中在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
在过去,汉室军队普遍配备的是锥形箭头,说白了,就是一个打磨锋利的铁片片子。
别说精湛大匠了,随便找个乡村野里的铁匠,就能做得出来。
在过去,锥形箭头的铸造工作,也被少府安排在了上林苑的作坊当中,作为铁匠学徒的训练内容来完成。
但三棱箭头的工艺,远比锥形箭头那样的铁片片子复杂得多!
别的不说,光是在三棱箭头的三个凹槽处,留下三条数寸长的放血槽,就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匠人能做到的。
即便是少府最顶尖的工匠,要想铸造一枚纯手工打造的三棱箭头,没个几天功夫,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出来。
诚然,少府名下官吏、工匠、奴仆数以十万计,但能手工铸造出三棱箭头的匠人,绝对不超过三位数。
要是让这百十来号人徒手敲,二十万枚三棱箭头,那得敲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田叔只能跟少府的工匠们商量,看能不能通过倒模浇筑,来进行三棱箭头的批量生产。
但最终,倒模浇筑三棱箭头的计划,倒在了批量生产这一关。
三棱箭头的倒模,几乎无法二次使用!
如果是锥形箭头,完全可以在倒模上做出锥形箭头的侧剖图,然后用液态青铜浇注成型,冷却后打磨一番即刻。
这样一来,将冷却的锥形箭头从模具上取下时,根本不需要破坏模具。
但三棱箭头不一样其构成更复杂、形状更精细不说,最为关键的是: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个平面形状!
这就好比一片叶子,只需要在叶子一秒刷上颜料,就可以很轻松的在图纸上倒映出叶子的形状;但如果是一朵花,则根本无法将花瓣倒映在图纸之上。
而在箭头的倒模工艺之上,锥形箭头就好似一片叶子,而三棱箭头,就是结构立体、复杂,且内有乾坤的花朵。
具体到工艺流程上,二者也是截然不同。
如果用模具浇筑锥形箭头,只需要磨具呈现出箭头的侧剖图即刻,就如后世在泥块上留下的手印、脚印一样。
但三棱箭头的模具,则需要完全做出三棱箭头的形状。
这样一来,要想将冷却后的三棱箭头从模具中取出,就必须先破坏模具。
三棱箭头是两段尖,中间粗的!
至于侧剖图,那更是完全不可能作为模具打造的参考。
这就好比倒模一只完整的手,要想把最终的产物取出来,就必须剪开模具一样。
这就使得:要想用模具倒模的方式制造出三棱箭头,那二十万支箭头,就需要二十万个模具!
制造二十万个模具,会增加多少成本且先不说,光是时间,就远比徒手敲出二十万支三棱箭头要长的多。
怎么办?
最终,还是少府那些出身匠门,先祖从秦时就在秦少府负责打造武器的匠人,想出了一个速度又快,成本又低,且更能快速生产出三棱箭头的办法。
想到这里,田叔便觉得:只有让刘弘看到成品的三棱箭头,才能让刘弘明白,作势的库房中,为什么会有堆积如山的锥形箭。
“还请陛下稍待。”
拱手告罪一声,田叔便快步离开刘弘此时所在的库房,不片刻,就从不远处的另一座库房走出,手捧一支箭羽,飞快的跑到刘弘面前。
“陛下且看。”
闻田叔此言,刘弘纵是心里有气,也是暂时按捺着恼怒,将田叔递过来的箭羽接了起来。
随后,刘弘便开始仔细观察着这枚三棱箭。
“还未开锋?”
轻轻摸了摸依旧有一毫米后的箭刃,刘弘随口一问,旋即便将疑惑地目光,锁定在了箭头与木制箭身的交界处。
既然很早就下达了赶至三棱箭头的命令,刘弘对于汉室如今的箭羽制造方式,自然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早在刘弘提出这个设想时,少府所制造出的各式箭头,就都被送到了刘弘面前。
有箭头扁平,呈烛火状的锥形箭、同样扁平,但呈现三角形的进化版锥形箭,以及,刘弘本以为算是这个时代外挂机武器的三棱箭。
没错:三棱箭头,早在前秦之时,就已经被秦少府的墨家工匠们做了出来。
只是在秦末汉初的战争中,秦少府内部的墨家匠人大都被战火波及,后来又因齐王田横之死近乎断了传承。
再加上汉室鼎立不过二十多年,国库依旧空虚,百姓依旧贫困,战事却往往不会给少府太多时间制造三棱箭头,才使得这种先进的武器,被汉室暂时放弃。
但即便如此,汉少府也依旧会生产少量的三棱箭头,用以配备负责包围圣驾安全的禁军卫士。
至于效率,则有些低的可怕过去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少府总共就造出了不到一万支。
刘弘至今还记得,当那枚精美的三棱箭头送到眼前时,自己是多么的震撼!
在听到田叔每个大匠六天才能造出一枚这样的三棱箭头时,自己又是多么的淡疼。
但刘弘非常肯定的是:当时见到的那枚三棱箭头,和眼前这枚完全不一样!
那枚由少府匠人徒手敲出的三棱箭头,几乎是在一块完整的青铜块上,一下下敲出来的!
最终得出的成品,也是坚固的整体。
而现在,刘弘手上拿着的这枚新式三棱箭头,则根本不是一个整体!
整个箭头的三片棱刃,似乎是由三片几乎完全相同的半刃,按三棱箭头的形状拼接在一起。
在箭头与木制箭身的交汇处,还能看见三片半刃的尾部融连在一起,而后被锉刀简单打磨平滑的痕迹。
而在三片半刃的接连处,都均匀留出了一条细长的缝隙,乍一看像是贴合不够紧密,实际上却能完全起到放血槽的作用!
想到这里,刘弘便暗自点了点头。 m..coma
早在将三棱箭头的打造任务派发给少府时,刘弘也头疼过三棱箭头的粮产问题。
模具浇筑的铸造方式,还是刘弘最先提出,并被少府用于实验。
但最终,实验却得出了三棱箭头的模具无法第二次使用的结论,刘弘便也只好拍拍手,将此事扔给少府的专业人士们。
甚至可以说:在来到少府,亲眼看到田叔奉上的那支三棱箭之前,刘弘心里都已经断定此次马邑之战,根本无法用三棱箭头的。
但现在看来,还是刘弘小看了古人,尤其是古代工匠的智慧。
既然整体倒模不行,就分成几个部分在倒模!
如此具有智慧的制作方式,即便是在刘弘这个后世人看来,也是相当震撼。
“嗯,不错。”
在仔细观察过这枚分模块倒模,而后融连在一起形成整体的三棱箭头之后,刘弘对三棱箭头的事已经放下了心。
这样的制造方式之下,二十万支三棱箭头,对汉少府而言虽谈不上轻松写意,但也算不上什么太困难的任务。
自然而然,刘弘对田叔不专心造三棱箭头的怒火,也消散了大半。
想到这里,刘弘便稍暖了暖面色,目光却依旧带着一丝凝重。
“三棱箭铸造之事既有着落,少府便当全力敢制,不必再制锥形箭。”
既然三棱箭头的制造速度得到了解决,那刘弘想的自然是抓紧制造,尽快将箭头发配至马邑前线。
从秦时开始,箭头箭身分别铸造,而后组合的方式就已经出现;等三棱箭头都造好,可以直接送到前线,让将士们随时按需求更换箭头即刻。
而且刘弘也希望在将来,把三棱箭头作为整个汉室军队的标配。
这样一来,少府继续制作锥形箭头,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听着刘弘明显缓和下来的语气,田叔暗自松了口气。
但田叔心里却知道:锥形箭头的事,还是要和刘弘说清楚。
否则指不定将来那天,自己被某个政敌拖下马,此事,就可能成为田叔的丧命符!
如是想着,田叔便对刘弘轻轻一拜,道声喏,便似是无意的补充了一句。
“陛下,此处所积存之锥形箭,实非为少府新造。”
“嗯?”
见刘弘疑惑地抬起头,田叔稍一思虑,还是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了一枚和刘弘手上的三棱箭极其相似的半刃。
看着手中尚为铸造完成,却已经呈现出半刃状的组建,刘弘又回头,看了看库房里的锥形箭,终于是缓过神来。
“原来如此”
“用已有的锥形箭头铸造半刃,而后用三片半刃组合成三棱箭头”
暗自点了点头,刘弘便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咳咳。”
“既然如此,朕便不必再看了。”
“三棱箭之事,少府务必抓紧。”
敷衍的交代两句,刘弘便好似真有什么急事一般,逃也似的离开了作室。
“可怜田叔,这是被爷们儿错怪了啊”
在回宣室殿的路上,刘弘心虚的在心里向田叔道了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