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戊午(二十五),辰时。
漆黑的天空刚有一丝转亮的趋势,未央宫正殿便已是人头攒动。
今日,又是常朝。
但比起前几次令人心惊胆战的常朝,今天的文武百官,面色无疑轻松了许多。
——但凡在常朝之上有那么个跪坐之地的,几乎都在凌晨醒来时,接到了丞相府传来的口信:今日常朝,吕氏之事定矣!
不知有多少人从睡眼朦胧中惊坐而起,旋即仰天长笑。
如果说这段时间,令陈平、周勃等人寝食难安的,是安坐于未央宫的刘弘依旧还着喘气,那对其余百官而言,无疑是吕氏之事没有官方定论。
——按制,诸侯大臣相互勾结,行兵变事,妥妥的谋逆!
无论最终是何结果,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若是皇帝有心治罪,那罪名简直不比汉律少几项。
大臣联络诸侯——内外勾结!
诸侯举兵入关——起兵反叛!
周勃策反北军——矫诏!谋逆!
就更不要提最后,未央宫内杀得血流成河了。
过去几十天,朝中百官无不惶恐难安,每每从夜梦中惊醒,都慌张的确认家门外是否有禁军叩门,前来捉拿自己。
吕后刚驾崩时,大家伙都一致认为,这是扑灭吕氏的良机;丞相、太尉等大佬也是信誓旦旦的保证:事后必然换个皇帝,新皇帝得利于此事,必定不会因此怪罪于百官。
结果谁有能想到,原本应该退位让贤,然后羞愧自尽的刘弘却根本没死,反而搭进去两个彻候!
朝中百官旬月以来战战兢兢,抱刘弘大腿吧?不敢;真要跟着陈平周勃一条路走到黑吧?更不敢!
左右为难,纠结不已的百官中,甚至有几人已经生出‘死则死矣,万不能牵连家中亲长’的念头,想挑个黄道吉日,吞金自尽了···
直到今天,确定吕氏之事将得到最后定性:吕氏谋反,百官大臣英勇平叛;朝臣们高悬着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且先不管小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起码眼前这件事儿算了了!
至于以后···
如果小皇帝愿意,那就去抱大腿,或者为官谨慎一些,别落下把柄就是了。
再不济,也还能挂印而去不是?
小皇帝再怎么心黑,也不能拿辞官为由治罪吾等吧?
美滋滋的盘算着,百官抱手于腹前,目光紧紧在眼前的陈木地板之上,静闻御阶下的刘不疑宣读诏书。
——“盖闻‘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此天地之之理也!朕以微渺之身,承祧宗庙,夙夜兢兢、惟念旧德。
乃者邪戚乱政,尤以吕氏为其先;视国法于无物,视朝纲于私訾,祸乱天下日久,百官有贤而不得行,百姓有忠而不得报!
幸朝中百官忠君体国,郡国诸侯犹念太祖恩德,荡平吕氏邪戚之乱,方使宗庙社稷未造乱贼之害。
朕年幼登基,未冠之年而临天下,实不敢违太祖遗志,损高皇帝遗德。
故赏此有功之臣,以嘉其忠。
丞相曲逆侯平,首倡诛吕,后与平乱事,增邑千二百户,赏千金!
太尉绛侯勃,亲率北军以击贼首吕禄、吕产,从平乱事,增邑千户,赏千金!
曲周侯世子寄,诈取贼子窃得之调兵虎符,以助太尉领兵平叛,增曲周侯邑五百户,赏五百金;荫曲周侯世子寄为郎,赐御剑一柄!
大将军颍阴侯婴,会齐王兵以击逆贼,增邑八百户,赏千金!
代王恒,亲至长安,以宗伯之名佐朕平贼,赏千金,赐御剑五柄;王太子启、幼子武,留于长安,朕亲教以经书!
齐王襄,率郡国兵至荥阳,迫贼分兵,以助太尉平叛,赏千金,赐御剑三柄!
安国侯陵,治粟内史揭,谒者仆射忡,皆于国有功,朕当不吝以彻侯封之;其令有司观堪舆,择吉日,以告于宗庙。
司马法云: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其余有功之文武百官,皆以钱爵赏之;其令有司速行,一应赏赐之金、爵、物,皆当于三十日内毕,违者罪之以不力。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其令传于天下,咸使民知···”
随着刘不疑高亢的吟唱,诏书才算宣读完毕。
百官自是赶忙一躬身:“伏唯陛下作威作福,臣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在刘弘吐出一声‘免礼’之后,百官才回到各自的座位跪坐下来,细细品味着方才那封诏书的内容。
首先第一点,前时之事的性质已经被彻底坐实:吕氏谋逆!
既然吕氏是反贼,那殿中这些参与了诛杀吕氏一族的人,自然都是镇压叛乱的功臣。
其后一长串精确到赏赐之物的封上,更是为这封诏书的真实性大大加分。
当然,最让百官安心,让诏书真正意义上具备法律效应的第一步,是最后那一句‘传于天下,咸使民知’!
有了这一句话在,又得到了廷议的全票通过,这封诏书就将在被撰朝数百上千份,并盖上丞相印、天子玺之后,发往天下。
最多不出二十天,天下每个县,县衙外的露布之上,都将出现这封诏书的副本,并有县衙文吏大声诵读给百姓。
也就是说,从这封诏书出现开始,殿中百官在吕氏一事中的角色都被确定:平乱功臣!
无数人心中欢呼雀跃着,盘算起散朝之后,找三二挚友亲朋浅酌两口精酿。
但也有些人,心里不全是喜悦。
对于陈平、周勃等‘诛弘集团’的成员而言,这封诏书自然也是肯定了他们的所为,将他们在平定吕氏叛乱过程中的所有举动定性为‘平叛’。
自此以后,刘弘即便要治罪‘诛弘集团’,也无法以‘弑君’的罪名去追责,而是只能另找把柄,来治罪这些‘带头平定律师叛乱’的功臣。
按道理,刘弘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陈平等人应该很高兴才是——自己等人的把柄,小皇帝手里也就这一点,这封诏书一出,几乎等同于自废武功,为自己增加难度。
但陈平却看得更透彻,更仔细;对刘弘此举的目的,即便是身为对手,也是由衷的感到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