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八年(1580)5月24日,三好家向织田家请降臣服,作为拥有自由取缔权的方面重臣雨秋平允诺了这一要求。虽然织田信长对此不是很满意,但是也没有多做干涉,只是要求三好长庆必须切腹。
指令下来后,埋伏在阿波国胜瑞城的三好家大军按照要求与织田军脱离了接触,并让出了胜瑞城,退向伊泽城。而雨秋平则被要求亲自监督三好长庆切腹。
天正八年(1580)5月26日,阿波国胜瑞城的天守阁内,一身白衣的三好长庆做好了切腹的准备。应他的请求,由雨秋平来担任他的介错。
“有劳了。”跪坐在房间中央的三好长庆看到准备好的雨秋平进入室内后,朝他躬身一礼。
“修理殿下,会恨我吗?”雨秋平向三好长庆还了一礼,“毕竟不管怎么说…你的三位弟弟,包括你自己,都是死在我手上的。”
“恨吗?可能有过吧,但是至少现在完全不会。”三好长庆闻言轻笑了一声,“人到了临死前,各种情感都变得难以琢磨起来啊。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你20年前泄露的松永久秀的密谋,我们兄弟四人恐怕早就要生离死别了。你的出现,让我们得以多在这阳世度过些时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向你道谢的。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你亲手开始的故事,也该由你来亲手结束。”
“这就是你找我来替你介错的原因吗?”雨秋平在三好长庆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问道。
三好长庆点了点头,随后有些好奇地抬首问道,“我一直疑惑,当年的你明明只是今川家里的小卒,为何却会知道连我们也无法察觉到的松永久秀的阴谋?”
因为我是穿越者——
雨秋平本想这样回答的,毕竟也是将死之人。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似乎是看出了雨秋平的难处,三好长庆十分释然地笑了几声,摆手示意雨秋平不用勉强作答。
“倒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修理殿下。不过有些唐突,还望修理殿下勿怪。”雨秋平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决定问出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治部殿下请讲。”三好长庆毫不介意地道。
“人在临死前,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和情感?又会看到什么样的光景?”雨秋平压低声音对三好长庆问道,“我扪心自问,我估计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秒,也会在胆战心惊里挣扎吧。像修理殿下这样坦然赴死,到底该如何才能办到呢?”
“没想到治部殿下想问这样的问题啊。”三好长庆哑然失笑,抬起头来看向雨秋平,“的确是很有意思的问题,对于我这个将死之人而言。”
“我绝非这…”雨秋平想要开口解释,三好长庆却快速地摇了摇头,向雨秋平表示自己并没有感到不快。
“的确,比起在热血沸腾的战争里忽然被冷箭射中、在自己意识到死亡来临前就离开…眼下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死亡走进的感觉,确实很是微妙。”三好长庆摸着自己下颚的胡须,皱着眉头思索道,“你问临死前的情感吗…”
“是。”雨秋平把身体向三好长庆那里靠了靠,低声道,“我总觉得…人从出生开始,就在逃避自己注定要死亡的事实,总觉得死亡还很远,而不愿意去思考生死。就像一场宴会开始时,人们总是觥筹交错,可是临近席散,心中悲哀便难以抑制。如果从一开始,就想着宴会结束时的难过,该是多么悲哀?”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三好长庆微微颔首,把双手握拳放在了膝盖上,“死亡既是终点,一切尘世的记忆都会在死亡时灰飞烟灭。如果在生命之初,尚且能够勉强忘记死亡而沉浸于俗世。但如果死亡已近在眼前,那似乎做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反正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所以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可以从容赴死?反正从不从容都一样了,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留下一个好印象又是给谁看呢?在临死前,难道不会感到极度的慌张和混乱吗?”雨秋平见三好长庆把自己心中所想如此凝练地说了出来,不禁暗暗赞叹。
“啊…真是个好问题呢,先前也未曾想过。”三好长庆沉吟了半晌,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要我说啊,一部分人可能坚信有来世或是能够往生净土,这才走得从容。”
“那要是不信这些的人呢?”雨秋平急切地追问道。
“实不相瞒,我就不信。与我而言,死亡也是一切的终点。在这之前,哪怕你有情感、有羁绊、有梦想、有野心,哪怕你有多么精彩的人生和甜蜜的回忆,一切也到此为止。”三好长庆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你若是问我此刻为什么从容,我恐怕也只能告诉你,我是装的。”
“装的?”雨秋平闻言一愣。
“没错。”三好长庆无奈地摊开了手,“因为每个人只能经历一次死亡,所以没有任何人有死亡的经验,根本不知死前究竟该如何做是好。既然如此,就只能模仿前人,模仿古往今来那些与自己身份相似的人死前的言行了吧。他们既然在死前都是如此从容,我便也只能如此。”
“所以其实是装出来的?”雨秋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古往今来那么多从容赴死的人,莫非也都是装前人的样子?”
“谁知道呢。”三好长庆也是笑出声来,“很多人从生到死,都一直带着面具,活成别人的样子,直到死时都摘不下来。”
“说到这里,还需要多谢治部殿下。”三好长庆直起身子,向着雨秋平行了一礼,“让我能在生命的最后摘下面具,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
“修理殿下…指的是20年前的那段话吗?”雨秋平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三好长庆说的是什么。那是20年前的赌场里,大叔和少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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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大叔一边抱怨着,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底牌,“我从小啊,就特别喜欢赌博。小的时候,和几个兄弟,或者是闲下来的父亲,或者是其他家里的小孩子,玩那种很简单很简单,甚至就是猜个大小的赌博游戏,都可以玩上一整天。”
“因为我很喜欢那种,不用多考虑什么,就等着天意来决定结果。不用精心策划,不用绞尽脑汁,不用面面俱到,而是可以任性地孤注一掷,丝毫不管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选择!”大叔仿佛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样子,竟然开心地哈哈大笑,“那种自由,那种赌上一切时的兴奋,那种等待天意时的期待,焦虑和渴望,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享受了!”
“我就是那样一个没什么心机打算的人。我渴望的,就是自由自在,豪放不羁地在天地间横行。不用顾虑什么后果,不用精心策划每一件事,就是大胆做自己想做的,然后把结果教给天意来决定。就算输了,那一瞬间的不甘心和苦涩,我也很享受!”大叔的声调正不断提高,可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声调立刻低沉了下来。
“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变了。”大叔摇了摇头,“我成了一家的家主,而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家族因为父亲的死而风雨飘摇,我不得不担起家族的重任。我的弟弟们,我的叔叔伯伯们,家里的妇女孩子们,家中的家老重臣,足轻部下们,都把一切托付在了我的身上。他们希望我能做一个好家督。”
“于是,我就带上了那个名为‘好家督’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几年。一个好家督必须审时度势,为家族选择正确的路。一个好家督必须心思缜密,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好完备的打算。一个好家督必须英明果敢,必须永远做出正确的判断。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为了全家做出表率。”大叔看着雨秋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面具我带了二十几年,自己的天性也被抑制了二十几年。有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我照着镜子,居然都分不清,到底哪张面孔才是我?那个爱赌博的孩子是我,还是这个家督是我。”
“只有在这赌场里!”大叔笑着拍了拍身旁一箱子的赌具,“才可以摘掉那面具,才能找回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我真正的自己!也只有在这赌场里,才不用背负起全家的重担,才不用为一举一动精打细算,而是可以随手甩出全部的赌注,”他边说,边把所有的赌注一起推到了赌桌中央,“梭哈!”
“我觉得吧,人,最重要的还是活出自己啊。”雨秋平笑道,“一辈子戴着面具,纵使取得多大成就,最后成功的也是那面具,而不是人本身。”
“希望大人有一天能够不必躲藏在赌场中,还是能够在家督的位置上,摘下面具,活出真实的自己吧!”雨秋平笑道,也把所有筹码往中间一推:“梭哈!”
“翻牌,比大小吧!”大叔眼中精芒一闪,低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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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三好长庆豪放地大笑起来,“机关算尽,如履薄冰,四十多年了。没想到作为三好家家督的最后一战,竟然可以像少年时那样在赌场里一掷千金。摘下面具,原来是如此快活啊。”
“你的胆子真大,不过你赌赢了。”雨秋平颇为感慨地道。
“三好家已经穷途末路,就像是只剩最后一把赌注的赌徒。我曾设想过,可否全力一战迫使你接受议和,但是哪怕我全灭了织田援军,回过头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击败红叶军的办法,根本不可能议和。既然如此,就只好把命运堵在你会为同僚的安危而放弃之上了。”
“刚才治部殿下问我,死前会看到什么样的光景?”三好长庆缓缓地从身前扒出了肋差,同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了小腹,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雨秋平会意地站起了身,走到了三好长庆的身侧。
“我现在去看看,只不过看到了之后,我早已身首分离,也没办法告诉治部殿下了啊。”三好长庆自顾自地笑了一声,随后缓缓地把肋差捅入了小腹里,横着狠狠地拉了一道,朗声道:“治部殿下,请吧。”
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将刀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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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倒是来啊。”一个长得有些瘦小的少年颠着手里的铜钱,看着它不断上下旋转。
“别吵,正在想呢…”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年在桌案前抓耳挠腮,可是自己的二弟却不停地在旁边催促着。他被催的不耐烦了,忍不住撒气般地抱怨了一句:“好了好了好了,大大大,大还不行吗?”
“大哥大哥你又要输啦。”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小孩子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三弟你看过二弟的骰子了?”少年一下子急得站了起来,凑到了小孩子的身边。
“没有,只是看二哥的表情,就知道估计又是二哥赢了。”小孩子把双手抱在脑后,朝着他的大哥眨了眨眼睛。
就在少年急得想要去看看对方手中的骰子时,房间的门却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了。
“大哥,二哥,三哥!”
最小的孩子捧着一个沙包兴冲冲地跑进了门。
“咱们去丢沙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