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从刘伯钦那借来了诗集后,双方也没具体约定什么时候归还,但总归是不好一直借着,所以孟义安当晚便通宵抄完了整整十二首诗,并在第二天,墨迹风干后,小心翼翼地装订成册。
这在古代也是很常见的事,毕竟印刷并不方便,所以许多书籍都是手抄,甚至有专门以此为生的人,令狐貂原先便是靠做这个筹措来长安的路费,也由此练得了一手好字。
这之后,孟义安光是写下感想和批注便又多费了近十倍的纸,而且纸这东西,好坏都不便宜,像他这样的穷书生,必定是想好了才会写上去,由此可见,他是真正通读过,并且认真思考过每一首诗,每一句,如今一开口,便可见一斑。
徐文达听罢,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发现不好直接反驳,便转而说道:“诗词,小道耳,我辈读书人,当继承先贤遗志,经世济民,这才是了不起的大道。想我朝至今,一共有六位宰相,哪个是以诗词见长的?无非就是个取乐的玩意儿罢了,算个什么,他就算写再多的诗,又比得上陛下一道政令对我嘉国更好吗?”
孟义安听罢,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先点头道:“徐兄说的有道理,这诗词文章再好,也难以直接影响国事,但我认为,从文章中,可管中窥豹,看出一个人的真实心境,陈王殿下能写出这些旷古烁今的好句,必然是位豪情万丈却不失宁静淡泊,风流倜傥亦忧国忧民的好男儿,似这样的人,若为政,也是百姓之福。”
先承认对方说的对,再从诗词谈人性,最后落脚到刚刚自己所提出的论点上,徐文达顿时又不好直接反驳了,只好轻哼道:“哼,说不得是代笔之作,况且,这诗词写得好,心性就好了?我看不然,这古往今来,文采绝佳的卑鄙小人也不少!”
孟义安闻言,眉头一皱,略有不悦。
“徐兄,你怎能如此诽谤他人?”
徐文达一听这话,也不乐意了,当即瞪圆了眼睛,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个八度。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朝中其他亲王,莫不是早早为国效力,唯有他,都二十岁了,才刚被陛下委任差事,结果呢,他还给办砸了,引得朝野震动,丢尽脸面,依我看,此人不过尔尔,只是个眼高手低的货色罢了,远不如太子殿下,德才兼备,品行俱佳。”
尊贵如天子,尚且是从谏如流,凡面刺且有理者,皆赏爵禄,这也导致嘉国一直以来的风气,都是允许百姓当众针砭时弊的,尤其是处于普通百姓与官僚阶层之间的文人士子,更是如此,故而哪怕是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哪怕还是冲动之言,但徐文达还真不怕被人听去。
话音刚落,一直旁听二人争执,未曾开口表达意见的刘伯钦却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哦?我听说,陈王是奉天子令,追查户部欠款,以充国库,这总归是于国有利的事,办没办好且不说,总之这份当仁不让之心,可是深得圣人教诲,当为我辈读书人的典范才是。”
徐文达闻言,脸色一僵。
在孟义安面前,他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毕竟双方一个是宦门之后,一个只是普通出身,完全是两个阶级,可在刘伯钦面前,他又矮了一头,但如今已经闹成了这样,他也不愿认输,依旧执拗地反驳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借机谋取私利呢?”
孟义安当即诘问道:“徐兄,这莫须有的事,你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来攻讦他人呢?”
徐文达一扭头,一脸怒容。
“什么莫须有?他可逼死了人,是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莫须有了?”
孟义安反问道:“徐兄知道内情?”
徐文达脸色微变,声音一下子低了不少。
“空穴不来风。”
刘伯钦却在一旁道:“三人可成虎。”
徐文达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一拂袖,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便准备离去,结果刚才甩袖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挂到了桌边的凸起处,这一使劲往外走,一下子带得整张桌子都动了,而他的上衣亦被扯开,露出了底下与外面的光鲜亮丽绝不搭边的旧衣。
徐文达涨红了脸,在原地鼓捣了好一阵,可越急越乱,最后只好猛地一使劲,直接扯断了勾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截袖子在这,也来不及心疼了,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
徐文达走后,孟义安与刘伯钦对视一眼后,刘伯钦也随之站起身来,一拱手,微笑道:“时候不早了,那在下也回屋休息了,打扰之处,还请孟老弟多多见谅。”
孟义安赶紧站起身来相送。
“刘大哥哪里的话,我还要多谢您借我书看呢,您请,我这就送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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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晋王府上聚会的众人,也在讨论着同样的东西。
要说宋琅靠着这诗集也算大赚特赚了一笔,如今南宫怀玉手里捧着的,便是他特意出的另外一版,无他,只是在装订和排版上都更为精美罢了,而自然价格也翻了一番。
南宫怀玉在翻看完了整本诗集后,不禁感慨道:“陈王才情,盖世无双,我不及也。”
正在喝茶的宋玄彬放下茶杯,突然扭头道:“八弟,你呢,可读过了?”
刚打完马球回来,闷热无比,便扯开了脖领处的扣子,袒露胸襟,手拿蒲扇扇风歇凉的宋和在一旁点头道:“自然看了。”
南宫怀玉顿时来了兴趣,笑问道:“不知魏王殿下最喜欢哪一首,哪一句呢?”
宋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最喜欢第十二首的《竹石》,尤其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一句。有人还说这一首是凑数的,根本不配与前十一首并列,我看不对,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四哥,其他的,我看倒不像四哥会写出来的。”
苏玄真听了宋和这话,不禁眉头微蹙。
当日李元凤等人闹事时,他蒙宋玄彬搭救,欠下了恩情,外加二人随后言谈甚欢,苏玄真对这位晋王殿下观感不错,故而对宋玄彬的邀约并未拒绝,之后与南宫怀玉更有相见恨晚的知己感,这一个月来,他都来过晋王府好几次了,双方也算熟络。
而宋和刚才说的这一首诗,乃是他刚从梁州回来时,在张先生府上,宋琅念出,导致他在自家先生面前吃了个哑巴亏,苏玄真自然不喜,加之他本就看清了宋琅是个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便忍不住道:“诗词终是小道,况且,他不过是为沽名钓誉罢了。”
不想,话音刚落,一旁正在扇风的宋和便扭过头,愤愤不平地道:“苏先生!您这话可就不对了,四哥他勇于承担责任,甘做恶人,为朝廷追讨欠款,如今为奸人所害,被父皇禁足府中,显然心有所感,方写下此句,我是很佩服四哥的,还请你不要污蔑四哥!”
苏玄真猛然惊醒,方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站起身来,一拱手,颇有些无奈地道:“在下一时失言,还请魏王殿下恕罪。”
知道却不能说,的确是种煎熬。
宋玄彬摆摆手,道:“哎,八弟,苏先生与四弟两度共事,也当有评论的权力不是?”
却不想,哪怕是与自己关系最亲的三哥都这么说了,宋和却依旧有些愤懑,竟反驳道:“三哥,我还与四哥做了十六年的兄弟呢,难道苏先生比我更清楚四哥是什么样子吗?说四哥沽名钓誉,我绝不认同!”
宋玄彬尴尬一笑,只好道:“你有道理,是哥哥错了。”
南宫怀玉在一旁瞧见了,赶紧岔开了话题,道:“哎,八爷,这眼看着该是秋狝的时候了吧,不知今年,八爷可有信心夺魁呀?”
他不是苏玄真,没有亲眼见证宋琅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逼反梁州官员,并且在事后屠杀了数百人以掩埋真相的事,但他从江轻寒的所作所为那,也能得以窥探一二,所以他也清楚,这位陈王殿下绝不似表面那么简单,不过宋和是个性子单纯的孩子,再争下去,倒伤了和气,所以他才会出面岔开话题。
宋和听了这话,顿时也忘掉了刚才的不愉快,转而兴奋地道:“南宫先生,您今年可要去?”
南宫怀玉摇摇头。
“八爷说笑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不过去贻笑大方了,倒是苏兄,骑射俱佳,不如跟着三爷一起,去猎场看看,如何?”
宋玄彬扭过头,看向苏玄真。
“苏先生以为呢?”
苏玄真一拱手,饱含歉意地道:“怕是不行,陛下去温泉宫,我们却懈怠不得,近日好几位大人都患了热病,在家养着呢,我脱不开身,还请殿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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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月上柳梢头。
江轻寒将手中诗集丢进火盆,忽而仰天长出一口气,复低头,摇头苦笑。
“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