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燮一见宋琅竟还要往外走,顿时着急了,赶紧追上来,一脸硬挤出来的谄媚笑意。
“王爷,下官陪您一起吧。”
宋琅摆摆手,语气颇为随意。
“本王饿了,要去找乡亲们要碗水喝,再吃点东西,先垫垫肚子,你就忙你的,别跟着了。”
邱燮一听他要接触本地乡民,哪里能让他如愿,赶忙劝阻道:“不行呀,王爷,恕下官直言,这穷乡僻壤的,本地乡民都愚钝不堪,若是不慎冲撞了王爷您,那该如何是好呀?”
宋琅做出极不耐烦,却依旧压着火气的模样,沉声道:“父皇常常教导本王,百姓不容易,就刚刚那户人家,我看那几个孩子,全都瘦骨嶙峋的,肯定连日常的吃穿用度都跟不上,本王就去随便讨口稀粥,垫垫肚子,你们若跟着,那人家岂不是还得给你们做?想把人家吃穷吗?何况你瞅瞅你那模样,深怕有人认不出你是官似得,能不能跟本王一样,低调些,你一去,人家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邱燮一阵汗颜,急忙保证道:“请王爷放心,下官绝不会耽......”
话未说完,宋琅便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你这狗东西听不懂人话是吗?你是王爷我是王爷?本王要去哪儿,难道还用跟你商量?最后警告你一次,赶紧滚蛋!陈靖,还有你,你们几个,把他们给本王看住了,谁敢跑来叨扰本王,直接给本王把他腿打折了!”
说罢,气鼓鼓地转过身,领上梅清秋和苏玄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朝村子深处走去。
在其身后,陈靖等人也听话地拦住了邱燮他们,邱燮自然不愿与金吾卫作对,否则真闹起来,吃亏的也是自己,既然强闯不得,再加上宋琅这一路上给他留下的,那种养尊处优,不堪大用的印象实在太深,相较之下,还是那位咄咄逼人的户部员外郎更加危险,只好抓紧又跑了回去,先盯着那姓徐地再说。
趁此机会,宋琅已经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这村子的穷,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除了少数几户还有一间半间的瓦房,其他几乎全是茅草屋,勉强容身罢了,那雨打风吹,一样都扛不住,宋琅甚至在想,这修不修围墙,根本毫无区别,因为家家户户都是一贫如洗,偷都没东西可偷。
饶是一抬脚,便可直接从这矮墙上跨过去,但宋琅依旧规规矩矩地站在院门外,“咚咚咚”叩门后,不一会儿,就有个赤裸着上半身,瘦到清晰可见那一条条肋骨,就只在下半身穿了条阔腿裤,连鞋子都没穿,满脚都是黄泥,头顶全是华发的老人走出来,打开了院门。
一改刚才脾气暴躁的亲王形象,宋琅面露温润的笑意,亲切地问道:“老人家,怎么称呼呀?”
来者狐疑地看了宋琅一眼,又瞧了瞧一旁站着的梅清秋与苏玄真,随后才道:“小时候俺娘去的早,俺是喝狗奶长大的,所以他们都叫俺‘王狗儿’。”
宋琅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古代的教育普及程度太低,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念过书,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包括下发的朝廷公文都得专人跑来念读和解释,那些穷苦人家取名,自然都得请人来办,至于付不起这笔“取名费”的,或者干脆就懒得求人的,自然就瞎叫了,尤其民间一直有“贱名好养活”这个说法,故而越是穷苦的地方,百姓就越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不过,宋琅也没顺势这么称呼,而是又问道:“老人家今年贵庚呀?”
王狗儿望着他,嘴唇微张,显然没听明白,宋琅只好换种方式又问了一遍。
“老人家今年几岁了?”
王狗儿挠了挠自己头上,那本就不多的头发,似在回忆,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只给出了个模糊的说法。
“应该,应该有五十了。”
宋琅毫不在意,而是继续扯着家常,试图拉近双方距离。
“您家里,就您一个人吗?”
王狗儿听到这,才突然有些警觉地问道:“你们是谁,问这些作甚?”
宋琅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们呀,都是朝廷派来的,是朝廷想要把前些日子收归的土地,都还给你们,所以就派我们过来问问,每家每户被拿了多少地,登记好了,过些时日,就会把地契还给你们啦。”
王狗儿听了,眼睛一亮。
“真的?你没骗俺?”
宋琅笑眯眯地道:“我怎么会骗您呢,这可都是......”
宋琅伸出手,先指了指天上,随后才往前两步,捂着一边嘴巴,在其耳边小声道:“这可都是天子的意思,我们哪儿敢乱来呀。”
王狗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俺就说嘛,天子一个人,拿那么多地,也耕不过来嘛,后生,你说对不对?”
宋琅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呀,他年纪也大了,哪儿耕得过来这么多地,所以才要还给你们嘛。好了,那现在,就请您说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登记好了,这田呀,就都能还给您啦。”
许是民风淳朴,又或许是王狗儿这人本来就不是很聪明,也可能是宋琅实在装得太像好人,总之,王狗儿不疑有他,赶紧跟倒豆子一般,将他身上发生的事,全讲了出来。
首先要了解的是,田地也分很多种,第一,每一块田能够种植的作物,其实不是由百姓自己来决定,而是由朝廷根据这块地适合种什么来决定,譬如产丝的丝田,产菜的菜田,第二,这田也不是一模一样的,而是要分上中下三等。
田地的等级,直接关系到每一年,每块地要交多少税,如果是肥沃的上田,那每年要交的税自然就多,如果是贫瘠的下田,那每年要交的税自然就少,但问题在于,这块田究竟是上等田还是下等田,完全由当地的官吏决定,也就是说,他们在册子上随便一勾,就可以决定一门一户每年要交多少税。
王狗儿家本是四亩下田,但他独门独户一个人,也足够维系生活了,结果被南郑县的小吏一勾,硬生生划成了四亩上田,这税直接翻了几番,他赶紧跑去县衙找人理论,结果自然没讨得好,反还挨了一顿打。
王狗儿对此无可奈何,但也不至于说完全绝望,毕竟闲时再打打短工什么的,还是能活。
这就是历朝历代最底层的百姓最真实的写照,只要不被逼到绝境,就绝对不会想要暴力反抗,但社会往往就是温水煮青蛙,你退一步,那些欺压你的人就会进两步。
很快,倒霉的王狗儿就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场变故。
除了各种各样,种类繁多的税务外,朝廷还有更为繁重的徭役制度。
勉强可以理解为义工,但这个“义”不是你自己愿意去,而是强制性的,否则就要受罚,逃避徭役在历朝历代,都是很严重的罪名,当然,你也可以交钱免灾,所以有钱的乡绅们,自然不用在乎这个。
徭役分为很多种,有的相对轻松,譬如在衙门里当当马夫,看看库房,或者套上衣服,当当仪仗队什么的,因为不是常驻,都是施行轮换制,今天当了仪仗队,明天又回去种地,倒也不耽搁,但有的负担就很重了,比如开凿运河,修筑长城等,而且最关键的在于,既然是义务,那么朝廷就没有任何俸禄会给你,不光如此,就连吃的也要自己准备,所以被徭役压迫的百姓,自然是苦不堪言。
历朝历代,因徭役过重而爆发大规模起义,乃至于重创,或推翻整个王朝的,不在少数。
不过,正常来说,朝廷会根据每家每户的情况,酌情选定,比如这家人钱粮多,人也都是青壮,那就负担重一些的,这家人少,钱粮也没多少,就负责轻一点的。
若真是这么理想化,也就没问题了,可下面那些真正负责督促此事的小吏们,往往会在这其中做手脚,这就是官僚系统的病症所在,只要有权力在手,哪怕再小,都有人会以此而谋私。
因为上面的人往往只在乎结果,至于整个过程是否血腥,是否暴力,他们是不在乎的,这也就给了下面的人操作的空间,更别说,这次还是以韩王宋欢为主使,整个一州官吏,包括乡绅们在内,一起操办的一桩大案,虽说王狗儿不知这其中的背景,但他作为受害者,自然了解了其中的程序。
首先朝廷收的税,不光是银子,还有很多具体的东西,比如布匹,比如粮食,但粮食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库房去,这就需要人去将东西运过来,而这,也是徭役的一种。
到收粮的时候,衙门就会选出人去收粮,这种人被称为“解户”,衙门会给他们一个牌子,上面写了“某某家,需交粮食多少多少”,然后这个人就需要去上面记载的地方收粮,再运回衙门里。
王狗儿虽说年纪已经大了,家中又无儿女,按照常理来说,都会被优待,免除部分徭役才是,尤其是这需要绕很远的路,搬运沉重的粮食,极端苦累的“解户”,但他没钱贿赂当地小吏,也就这么被委派上任了。
可等王狗儿真到了地方,才发现有好几户人家早就不在了,或者根本交不出那么多,王狗儿没办法,只好回去衙门报告,但小吏告诉他,按照朝廷律令,解户收不足数目,就得自己补,否则就得坐牢。
无奈之下,王狗儿只得用那四亩突然从下田变成了上田,如今形同鸡肋的田产去抵,就这样,通过一番操作,最起码从账面上,衙门合理合法地夺走了王狗儿的地产。
听到这,不说宋琅和梅清秋这两人大开眼界,苏玄真早已被气得脸色发紫。
“国之硕鼠,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