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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今日方知是良宦

    太医署十几个太医轮番上阵,总算是帮着天子将这一口气给缓了回来。

    寝宫中,神色憔悴的宋泽雨坐在胡床沿上,正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碗中温度适中的安神汤药。

    他素来如此,哪怕是极虚弱的时候,也容不得别人来喂自己,就连最受宠信的大总管白朝恩在这种时候也只能乖乖地恭候一旁。

    不过,经过这次的事后,宋泽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已经老了,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杀伐果决,从不将过去之事放在心上的年轻人了。

    想当年,曾有将领临阵叛逃,致使他遭遇惨败,几度险象环生,他也不至于气得昏厥,说到底,当时的年轻人总相信以后会更好,而现在的老人却已容不得丝毫过错,尤其是他指定的接班人犯错。

    胡床边,白令徽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双手托举木盘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待得宋泽雨将已经空掉的汤碗放在托盘上,再用棉布拭去嘴角的药渍,又将棉布丢回托盘后,他才缓缓放下已经酸软酥麻的手臂,随后便躬身告退了。

    宋泽雨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好一阵,才朝旁边看去。

    “手怎么样了?”

    白朝恩为了从怒不可遏的宋泽雨手中救下宋承乾,不惜以肉掌去握剑,以至于伤及筋骨,故而两只手如今都缠上了纱布,但天子问起,他却答道:“多谢陛下关心,老奴已无大碍了。”

    宋泽雨闻言,也没再多问。

    清醒之后,没有责罚这条忠心耿耿的老狗,本身就是对他所作所为的一种认可,至于封赏倒不至于,再者还有什么能赏他的,白朝恩如今领的武官虚衔都已是正三品了,难不成还要他换上绛紫朝服,去与众大臣一起上朝?

    宋泽雨双手放在膝上,仰起头,望向屋顶的横梁,过了好半晌,才突然问了一句。

    “你说,是朕错了么?”

    白朝恩赶忙回答道:“这自然不是陛下的错。”

    宋泽雨转过头来。

    “那你说说,这是谁的错。”

    白朝恩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那伶人的错!若非此人胆大包天,魅惑太子爷,淫乱宫闱,自然也就没这事了。”

    宋泽雨听了,却是冷笑一声。

    “哼,你不用着急替他开脱,没有这个,自然也会有另一个。你我都已是这个岁数的人了,难道还不明白,很多事,在己不在人么?若没那个心,难不成谁还能逼着他去做不成?”

    事情涉及太子,白朝恩也不好回答,只能闭嘴不言。

    每当这种时候,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就在殿中一时无声之时,刚刚才跑出去的白令徽突然又小跑着回来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禀报道:“陛下,德妃娘娘与淑妃娘娘求见!”

    宋泽雨听罢,不禁冷笑一声。

    “她俩倒是消息灵通。”

    太庙门口的那场闹剧,他已从白朝恩的口中全部获知,自然对这二人心生不悦。

    想了想,宋泽雨道:“去,告诉她们,就说是太医说的,朕还需休养几日,暂不能见人,让她们先回去吧。”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后,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不多时,白令徽竟又跑了进来。

    “陛下,杨昭仪求见!”

    昭仪乃是后宫的“官位”,这杨昭仪即是宋欢的生母,在宫中的位次仅次于德妃与淑妃,她的出身不算太好,比不得德妃这姐姐是皇后,长兄是当朝尚书右仆射,但也不算差,比宋和,宋良的母亲要好太多,又因儿子的原因,一向与淑妃交好。

    文武官员结党争斗,这后宫的女人自然也不会差了,皇后一死,德妃与淑妃很快便成水火不容之势,各自拉帮结派,常有冲突。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连宋泽雨也不能免俗,更别说她们与朝中不少重臣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德妃,若是轻易将她废除,莫说宋玄彬这个当儿子的了,只怕国舅独孤无忌便要掀起惊涛骇浪来。

    天子一醒,这些完全依赖于天子而得到权力的女人们自然接连来探望,然而宋泽雨却有些不耐烦,挥手道:“出去告诉她,朕不见!”

    眼看白令徽要走,宋泽雨又补了一句。

    “其他人也都一样,去告诉她们,真要有那个心,不如想想怎么少给朕添堵!”

    白令徽答应了一声后,赶紧跑了出去。

    可没过多久,白令徽竟又跑了回来,这一次,白朝恩直接呵斥道:“如何又回来了?也不知敲门?”

    白令徽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这几日与心地善良,脾气极好的陈王殿下相处下来,都差点忘了其他人是什么模样,如今方才惊醒自己已经失礼两次了,心中恐惧,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道:“陛下,是,是张大人求见。”

    白朝恩突然提高了不少音量。

    “哪个张大人?说清楚些!”

    白令徽被吓了一跳,人都给缩成了一团,却还不忘赶紧复命。

    “是张,张,张清正大人。”

    宋泽雨有些不满。

    “朝恩,莫吓着了孩子!”

    白朝恩赶紧躬下身。

    “是!”

    话一出口,宋泽雨却是突然愣住了,似有所悟,好半晌,直到白朝恩问他“是否要见张大人”时,方才回过神来,只是眉宇间随之又多了几分倦意,却还是招手道:“宣他进来吧。”

    其实,张清正打那日从皇宫回来后,就生了一场病,宋泽雨听说后,还遣白朝恩前去关怀了一番,并指派了太医前去问诊,还嘱咐他好生休息,这次的清明祭典也可不必过来。

    对其他臣子而言,骤然听到这话,或许还会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为天子所恶,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但对张清正而言,这却的的确确算是天子关心他的表现。

    不过,天子越是如此,张清正也愈发觉得愧对了其重托,尤其是在知晓了宋承乾的事后,老人更顾不得其他,赶紧风风火火地便跑来了皇宫求见。

    君臣刚一见面,都不等宋泽雨赐座,张清正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请陛下责罚老臣!”

    事情外泄,宋泽雨也并不意外,但毕竟是家丑,故而依旧有些恼怒,虽不至于迁怒张清正,但语气却不免有些生硬。

    “张师何罪之有啊?这都是,是那逆子自作孽罢了,张师无需担心,朕绝不会因此而怪罪张师。”

    然而,天子越是如此明事理,张清正便愈发愧疚,当即高喊道:“不,陛下!老臣有罪!而且犯的是欺君大罪啊!”

    见宋泽雨只是眉头紧皱,并不说话,张清正又解释道:“其实老臣,老臣早在三天前,便已经亲眼见到了那,那件事,事后却因一己私欲,并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愧对了陛下的重托,还请陛下责罚老臣!”

    宋泽雨的声音已多了一丝清晰可闻的颤抖。

    “三天前?”

    张清正并未出卖宋琅,而是又道:“三天前,老臣离开御书房后,便去静心殿找了太子,却恰好撞破了那荒唐事,只是当时老臣,老臣担心让陛下失望,便替太子瞒下此事,并未告知陛下,老臣,有罪啊!”

    宋泽雨眼前一黑,险些又晕了过去,还是被白朝恩给扶住了,才勉强没倒下。

    张清正见状,更是情不自禁地哭嚎道:“陛下!老臣有负于您的重托,事已至此,还请陛下责罚老臣,免去老臣的一切官职吧!陛下!”

    白朝恩伸手从宋泽雨胸口不断往下顺着气,好半晌,宋泽雨才稍稍缓过来一些,不过声音却是愈加虚弱。

    “张,张清正,朕曾命你,命你辅佐太子,监,监督引导太子言行,你,你就是这般,这般应付朕的吗?”

    张清正老泪纵横,无言以对。

    白朝恩赶紧在一旁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宋泽雨捂着心口,又缓了好一阵,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沉默半晌,骤然长叹道:“世人皆言,‘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乾,乾儿如此,罪在,罪在你我,皆该罚之!”

    张清正默默叩首,他心中有愧,自然甘愿领罚。

    然而,白朝恩却突然道:“陛下此言差矣!您之圣明,海内皆知,张师之清名,亦复如是,这又是岂是您二人的过失呢?”

    宋泽雨转过头看向他,声音无比虚弱。

    “那,那你说,该当如何?”

    白朝恩突然绕到正面,同样跪倒在地。

    “依老奴看,太子也只是一时为那伶人所迷,如今伶人已死,太子自会回心转意。再有陛下您与张师二人珠玉在前,又何愁太子不会迷途知返呢?老奴虽未上过几年学,却也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八个字。远的不说,那位谢大人不也曾几次三番派人刺杀于您么?您兴许不记得,但老奴还记得,老奴这后背上的箭伤便是拜他所赐,可陛下继承大统后,却依然原谅了他,而谢大人这些年亦是禅精竭虑,尽心尽力地辅佐陛下,此君臣佳话,来日必会流传千古!老奴斗胆问问陛下,既然您连谢大人都容得下,又如何就容不下一个犯了一次错的太子呢?还请陛下给太子,也给自己与张师多一个机会吧!”

    宋泽雨喘着粗气,脸上却不禁多了些笑意。

    “你倒是会说话。”

    白朝恩赶忙低下头。

    “老奴不敢。”

    宋泽雨叹了口气。

    “连你都懂这道理,朕又岂会不明白。都起来吧。”

    张清正“哎”了一声,亦是被白朝恩所说服,心中对这位威名在外十余年的大总管多了几分佩服之心,一个后宫太监,竟也有如此见识,说话条理清楚,有的放矢,三言两语便为自己与陛下开解了心结,此非良臣乎?

    宋泽雨想了想,吩咐道:“那就劳烦张师,再跑一趟大明宫,替朕传一道口谕,罚那逆子在大明宫禁足百日,这百日时间,还请张师不辞辛苦,时刻前往督导,我嘉国的未来,就拜托张师了!”

    大明宫里禁足百日,跟宋承乾所犯下的罪过而言,简直跟没罚一样。

    张清正心中通畅,亦是多了些精神,擦了把泪后,拱手道:“臣,领命!”

    张清正一走,宋泽雨突然身子一歪,却被白朝恩扶住了。

    宋泽雨摆摆手,道:“无妨,朕只是有些晕。”

    随后宋泽雨突然笑问道:“一道箭伤,记恨至今?”

    白朝恩的脸上亦是出现笑容。

    “这么多年,谢大人见了老奴从无好脸色,更别说与老奴道声歉了,老奴的确不舒服谢大人已久,便趁这机会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