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之间,一年又过去了。
轩辕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有人曾在西边的崆峒山里碰到过支笠箪飘,如闲云野鹤般四处云游的元巫师,但他的身边并没有带着孩子。上前问他,他却回答说自在天地间,让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也许该来的时候他就会来,姬水的人也不再期待。现在他们都在刀耕火种,以启山林。任姒从轩辕丘带来许多作物的种子,也分给姬水一些,这让姬水的长老们很是感激。粟当然是播种的首选,此外还有黍、菽等。稻这东西却只能种植在水源充足的地方,不过在河边稍微种植了一些。
第一年想要有多大产量是不现实的,只有把才开垦的荒地种植成熟地才会有更多的收成。虽然一大片土地才能养活一个人,但只要开垦得足够多,养活整个部落并非梦想。相对于不靠谱的狩猎,现在人们更愿意从事稼穑,轩辕丘的经验就是明证。
磐这些天很是忙碌。这小伙子吃得苦,耐得劳,做事勤快,一个人可以做两人的事,姬水两边的部落有事都喜欢叫他去帮忙。他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苇天天都坐在豆荚架下编织着苇席。心灵手巧的她织起席来又快又好,不一会就能织出一大片。她常常拿着这些苇席去姬水两岸,交换回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她今天似乎心不在焉,手已经让苇眉子给划破好几次了。她发了一会儿的愣,然后站起身喊道:“芒,芒……”
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立刻跑到了豆荚架下,仰着小脸看着她。
苇迅速收拾好几张苇席,将它们夹在腋下,然后回转头对芒道:“娘去西陵氏那边有事,你带好弟弟。”
“好……”
苇摸了摸芒的头,急匆匆地走了。
于是芒坐在刚才母亲坐过的地方,眼也不眨地望着正在苇席上酣睡的弟弟,倘若有蚊蝇蚂蚁前来捣乱,立刻会遭到无情地驱逐。
苇来到姬水河畔,找着一处水浅的地方,卷起裤管朝河对岸走去。
河边有很多女人正在洗衣服。她们将衣服平摊到光滑的石头上,倒上少许用皂角果实熬制的汁液,然后用棒槌不停地敲打,最后放进清澈的河水中漂洗。
榆树林中拉着很多麻绳,洗好的衣物就晾晒在麻绳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如一面面飘扬的旗帜。
看见苇正在过河,女人们开始跟苇打招呼。虽然说磐和苇是轩辕丘的弃儿,但他们的朴实、勤劳、善良却让大家对他们颇有好感。
苇也对她们打着招呼。趟过河之后,她问旁边的一个女人道:“夫人在村子里吗?”
“在的!你去吧,她就在那边。”
她们所说的夫人就是西陵氏首领坚的元妃芳,嫘和嫫的母亲。这位母亲不但生了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还生了一个世界上最丑的女儿……现在她正腆着大肚子在林中慢慢踱步。
芳很是担心,最漂亮的和最丑的都让她给生出来了,这一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孩子啊,你可千万别又是个女儿!你两个姐姐都差点被你爹给扔了,你可千万要争气啊!”她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不停地嘟囔着。
嫫已经是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了,不过做姐姐的嫘还是在一旁尽职尽责地监护着。
苇跟芳很熟。芳上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就住在她那个石头山上,不过只住了几个月。当坚从南方回来之后就把她接了回去,也就是那次,姬水河两岸的人才得知少典的死讯。
一看见苇正快步走来,芳立刻朝她招手。
“呀,这快是要生了吧?肚子圆圆的,这次肯定是个男孩!”苇欣喜地摸了摸芳的大肚子。
“嗯,要是个男孩就好!要再是个女儿,我还真怕坚那个狠心贼又犯糊涂……”
两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嫘和嫫一直奇怪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俩在笑啥。
“苇啊,你又瘦了……你总是干个不停,别太劳累你自己。”芳关切地望着苇道。
“唉,反正闲着也没事,就编些席,不累!”苇微微笑道:“夫人,我给你编了两张席,你用着吧!”
“哎呀,你看你……你都给我编很多席了,我不能收你的,你去换能用的东西吧!”
“夫人,你上次托人给我送来一包盐,我还没来感谢你呢!”
“好吧,那我收了。苇,你别怪姐,姐一直忙,这些年来都没过河去看你……”芳内疚地道。
“看你说的,你事多,哪像我这样天天闲着……再说我不是经常过来吗?”
“苇,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芳望着苇道。苇并不是一个喜欢串门的人,肯抛下手里的功夫出来绝对有事。
“是有些事……”苇的脸红了:“不过我不能跟你说,我去跟你的巫师说……”
“为什么?”芳诧异地问道。
“不吉利……”苇的声音很小。
“有什么不吉利的?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别人说是妖孽,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别人说是怪物,要说不吉利,那就等于是在说我这个扫把星了……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于是苇将嘴巴附在芳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哎呀,你……你还没告诉磐吧?”芳惊叫起来。
“没有……他知道了肯定不同意的!”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他!”
“夫人,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本来就很难,再多一张嘴,日子会过得更加艰难……与其让三个孩子都饿着,倒不如让两个孩子吃饱。”
“等等……”芳诧异地睁大眼睛:“你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吗,怎么突然变成了两个?”
“是两个……一个跟嫫差不多大,另一个才两岁多一点点……”
“你看我……唉呀,真是的!”芳为自己对苇的关心过少而感到内疚。
“如果我再生下一个,那就没办法做事了,天天只能带娃……夫人,你一定要帮我!”苇拉着夫人的衣袖哀求道。
“磐会怪我的……”芳左右为难。
“这是女人间的事,大老爷们不会知道的。”
禁不起苇的软磨硬泡,夫人终于答应带她去找巫师。
太阳下山过后,磐回来了。
昔日的英俊少年现在变成了一个邋遢的男人。他的脸黑而消瘦,胡茬如同丛生的野草;肩膀是照常的瘦弱,却已经能挑起百斤重担;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破旧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巴……
他提着一小袋食物奔走在长满狗尾巴草的小径上,怀里还揣着一小块饼。那是他辛苦一天,干两个人的活才得到的酬劳,他一直舍不得吃,想带给苇和孩子们。
他没看见妻儿站在山坡上。以往的这个时候,苇都会双手牵着孩子站在那里等候,一直等到他平安归来。
怎么回事?磐的脚步快了起来。
刚来到豆荚棚下,他就听见屋内孩子们呜呜的哭声。他心头一紧,奔跑过去一把掀开窝棚的草帘。
窝棚里没点油灯,才进屋的磐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他急切地呼唤道:“苇……你怎么了?”
“我……我有些不舒服……你先点着灯吧,我起不了身……”
油灯亮了,照着苇苍白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啊……早上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磐急得手足无措。
“妈妈流了好多血……”芒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呜咽着道。
“哪里?你受伤了吗?”磐紧张地触摸着苇的身体。
“没事……是女人的毛病,歇歇就好了……”苇颤抖着嘴唇道:“你去给孩子们弄些吃的吧,孩子们饿了……”
磐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小块饼,掰成两半,每个孩子一人一半。
芒刚咬了一小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将饼递到母亲面前:“妈妈吃,妈妈吃……”
弟弟应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见哥哥把饼递给了母亲,他也学着样举起饼递到母亲嘴边道:“妈妈吃……妈妈吃……”
苇流泪了。她接过两小块饼,然后卷成一团,自己咬一小口,然后递给孩子们一人一口地吃着。
磐站了一会,忽然掀开门帘转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漫天的星斗。他鼻子一阵酸涩,喉咙里苦苦的。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走去厨下做饭。
第二天,磐照常起来得很早。不过他今天没准备去给部落干活,而是生火准备给妻儿们做早餐。
“磐,你去吧!”苇的嘴唇还是没有血色,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你不去干活的话,孩子们可都要饿肚子……”
“我……”磐呆立片刻,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叫醒了睡梦中的芒,将他带去了屋外。
“爹要出去做事,你就是家里面的男子汉,要学会照顾妈妈和弟弟。”
“嗯……”芒揉着蓬松的眼睛回答道。
“来,爹告诉你怎么做东西吃……用这个瓢舀这么多粟粒,然后放在石板上,用棒槌碾去皮……”磐一边说一边演示着。
“然后放进那个陶罐里,放些水搁在火上煮着……直到熬成我们经常吃的那种粥的模样。”
磐摸了摸芒的头,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芒用力地点头道。
“磐,你还没好吗?”山脚下有人在大声喊叫着。
“来了!”磐大声回答着。他望着芒道:“记住,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嗯!”
“小心点儿火,别烧着自己,也别烧了其它东西。”
“嗯!”
磐走了,一步三回头,直到岩石隔绝了他的视线。
苇很想起床给孩子们做饭,不过虚弱的她却还是动不了。她只好躺在床上,等着体力一点一点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万万没想到,芒竟然给她端了一碗热热的粥走了进来。
这还是自己的孩子吗?他的小脸被烟熏得漆黑,只有牙齿是白的。
“妈妈,你吃……”孩子朝粥上吹了几口气,然后对着苇道。
“快放下,让妈妈看看你的手!”苇似乎发现了什么。
孩子的手就在苇的手心里哆嗦,上面被燎起几个大大的水泡。苇流着泪,从身边拿出一枚骨针,放在口中含了片刻,然后挨个给孩子挑破水泡。
“疼吗?”苇的呼吸吹在孩子的手心里。
“不疼!”芒摇头道:“妈妈,您趁热吃吧!”
苇端过陶碗,两颗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稀粥里。
“妈妈,好吃吗?”芒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好吃……真好吃……这是妈妈吃过的最好吃的粥……”
芒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苇也笑了,虽然腮边还带着泪水。她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小脸道:“去洗洗吧……你这个样子,弟弟会认不出你的……”